散文：我的老家
我是在這個彷徨的夏日裏回到老家的。默默地站在屋檐底下，夕陽餘暉把我落寞的身影印在了老家那滄桑陳舊的臉龐之上，屋前的大樹依舊如當年一樣青翠茂密，我卻在一種異樣複雜的心境中，緩緩地開啓了老家的大門。
穿過塵封已久的廳堂，越過寥落無人的庭院，走完蛛網交結的後屋廚房，只不過短短的四十九步。細細地數着這些步子，我無由地感覺到，腳掌下覆壓着的那些祖輩們留下的腳印，正如老家所經歷過的歲月一樣，厚重與真實。當我望着那四周的院牆再三浩嘆，我知道九八年以前的那個老屋子已經徹底地不存在了，它早已化作廢墟被深埋在我站立着的地底下，但它附着於眼前牆體上的那份古舊幽情，似乎還在延續着對那一段蒼茫歲月的無邊回顧與無盡訴說。
聽父親說，五十多年前，我的曾祖父還是老家當地有名的學區校長，是個非常強勢的人物。曾祖父那嚴厲苛刻的教學態度和令人折服的領導作風使他的個人聲望如日中天，但他在教學上不遺餘力地投入也造成了家庭生計的異常窘迫和艱難。曾祖父一生只爲學生和學校着想，極少管理家事。他用那根犀利的教鞭把多少個成才的學子趕出了校園，送上了殿堂，最後終於有了點積蓄，建成了兩間石頭砌成的瓦房，庇護了這一家子的人，老家就這樣誕生了。然而就在我爸爸和叔叔兄弟倆還有姑媽剛學會叫他“爺爺，爺爺”不到兩年的時候，曾祖父剛剛退休，卻頹然病倒，躺在臥榻上受盡折磨，三個月後痛苦地離開了人世，老家第一次失去了它的主人。從此，祖父祖母和三個孩子就開始在一起守候着這個家。孩童時代，爸爸他們兄弟倆鑽過那亂糟糟的豬圈，爬過那塵垢灰黑的爐臺，睡過那磨得溜光的牆角，一點都不覺得孤單。因爲他們覺得沒有了祖父撫摸着他們小光頭的歲月裏，老家是他們唯一的樂園。或許是因爲亡故的曾祖父執教之心終究不死，祖父在外出打工顛沛流離了兩年之後，居然意外地回到家中，拾起了曾祖父當年曾經握過的教鞭，當起了民辦教師，成了一個半耕半讀的教書人。從那以後，祖父就開始恭守着祖父的遺訓，在家道中落之後用自己微駝的脊背苦苦地支撐着家族門面，繼續爲這個清苦至極的家庭貼上“書香門第”的標籤，以求得給九泉之下的曾祖父帶去些許的慰藉。然而時代變遷，生活壓迫，祖父再難以延續祖父在世時的輝煌，老家也再沒有了昔日的光彩。時光進入了九十年代，當村中所有的人都跟着打工風潮，把自家的一個個孩子拽出學堂，送下廣東去的時候，祖父則頂住了所有的壓力，堅持着讓我們三個孩子把書唸到了最後。此時的老屋，顯得更加的老舊和滄桑了！它在多年來的憂歡歲月中一直無言地見證着祖父所作的一切，然而歲月的無情和世俗的偏見毫不留情地剝落了它“書香門第”的外衣，在村中所有的人家都相繼着建起了新屋樓房以後，它不幸地成爲了一些庸俗的村人們對這個書香門第百般嘲諷的話柄。老家在沉默着，不知道是在悲哀，還是在無奈。它跟寡言的祖父一樣，仍在繼續完成着它的使命，承受着風雨，庇護着家人，一直到了九八年。那年夏季，祖父每日裏總在癡癡地撫摸着曾祖父的遺像，他在對着老屋的門楣長吁短嘆了幾天之後，終於咬着牙做出了一個決定：他下令推倒這個老屋。就在那天，老屋終於走完了它的路。它在默默地庇護着兒女們二十多個蕭索孤寂的年頭之後，帶着對兒女們滿懷的眷戀和從未輕易流露過的感情消失在漫天粉塵裏，瞬間化作一堆廢墟，兩個月後，它被深埋在了新建起的房子的地基底下，從此變成了我們心中一個永遠的回憶。
老家，風風雨雨的`一個家！
老家的新屋子建成以後，祖父心中有着說不出的欣慰。儘管因爲籌建新房子而負債累累，但他覺得他們終於可以擡起頭來做人了。新屋子的地基石是祖父從後山腳下親自苦力開採運來的，連鋼筋水泥等材料都是千挑萬選，因爲祖父認爲用這些鋼筋水泥做成的構架，撐起的不只是一個房子，而是先祖父奇瑾公在世時那不可辱沒的家聲和整個家庭的尊嚴。房子只建了兩層，沒有裝修。但祖父在父親離別老家的那一天，要他們三個孩子，昂着頭走出家門去參加工作，從此，父親在新屋子住了不到一年時間，就各自分散，各奔前程。
似乎註定了老家的一生總是無比寂寞的。離開兩年之後，勤勉的父親終於在縣城紮下了根，祖母需要到縣城去幫父親看護我這個小侄女。祖父則留了下來，他要一生守候在老家，每天早晚他要登上樓頂，與後山腳下孤零零的曾祖父朝夕對望，要像當年一樣垂首肅立，隨時聽候曾祖父的訓斥。可是又過了一年多，祖母要到遠方去幫遠嫁的姑媽打理家事，從此祖父就被請到了父親的身邊接替祖母的工作。剩下叔叔，則龜縮在距離老家八十多公里的一個偏遠鄉村苟且棲身，遠離家園。
從此的悠長歲月裏，叔叔就經常地夢見老家。奇怪的是，叔叔每一次夢見的，總是九八年以前的那個老屋，簡陋的豬圈，灰黑的爐竈，昏暗的牆角，當年情景歷歷在目。而對於新房子，叔叔卻一次也沒有夢見過它，也許是叔叔沒有在新屋裏生活太久的緣故。歲月滄桑，家人離散，它卻不能輕易地把父親兄弟一家一一召回，回到它的懷抱。
歲月，漸漸地催老了叔叔山中草樹般的青春，他終於無可避免地成家了，並等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拋下妻子，抱着幼小的女兒成功逃離深山，來到了縣城。此時的他，終於感覺到自己遠離老家竟是如此的久遠！因爲女兒實在太小，他把父母親全部請到了身邊，爲他打理家事。並租了一套房子，從此安心上班努力工作。儘管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安泰衣食無缺，不知爲什麼，叔叔的心裏卻總是無法踏實下來。擁擠的縣城，有限的收入，讓他無法像祖父和父親一樣建造房宅庇護家人。當他確信自己實在沒有能力在寸土寸金的縣城裏找到一處永久的棲身之所時，他時常在入睡之前像父親一樣長吁短嘆，難以入眠。這時候，老家又施施然地走進了叔叔的夢中，新屋子第一次出現在他無邊迷惘的夢境裏！
終於叔叔知道，新屋子老了，它最終還是寂寞了，所以它一樣毫不例外地走入他的夢中，來召喚着他。儘管它也已經成爲全村人家中唯一沒有裝修的簡陋房宅，不可避免地延續着和老屋一樣受人譏諷的命運，但它畢竟還是張開着它那冷寂多年的懷抱，讓叔叔在夢醒之後，拭去眼角的淚水，在一個夏日午後，牽着年幼的女兒，開啓門拴，終於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園。
此時，我站立在老家的廳堂中間，神臺前面，靜靜地站着，忽然覺得自己的身心從來沒有如此輕易地融入老家的懷抱。我點上一柱清香，插在香爐裏，我要爲冷寂多時的神臺續上香火，讓它在從此以後的每一個日子裏，見證着我對老家一生難以割捨的情懷。天晚了，父親牽着我的手，還是戀戀地走出了老家，正當我輕輕地鎖上大門，準備離開的時候，我那才滿兩歲的妹妹，突然奶聲奶氣、一字一句地說出了嬸嬸教她最初學會的那句話：“我們家住在，都安縣……澄江鄉……六裏村……巴獨隊……”叔叔頓時百感交集，一把抱起妹妹，親吻着她那稚嫩臉龐，再一次地熱淚盈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