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期望着流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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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母親的竹框收藏了少男少女的冬衣，當河岸的垂柳掛滿了鵝黃的心思，春天就像扎着蝴蝶結的女孩，揹着書包，從校園的拐角處閃現，讓你措手不及卻又驚喜萬分。
這是春姑娘飛奔在大地的模樣。海上，我們石油鑽井工人只能通過水銀柱的變化來感覺她的來到。哦，不！流冰，春天派往大海的使者。她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冰美人，冷豔的外表下，有一顆自由、狂放的心。她對大海的眷戀不是火熱的方式，而是冰點以下的寒冷，足以覆蓋浪花、壓倒桅杆、擠垮斑海豹，抑或摧毀她所碰到的一切。
八十年代初的一個大年三十，一個夢魘纏身的夜晚，以至我一生對流冰心生敬畏、恐懼。
蟄伏一冬的流冰掙脫海堤的束縛，在潮汐、天體引力、海風的共同作用下，以進三退二的方式，於子夜時分將萊州灣我所在的鑽井設施所包圍。
我被平臺劇烈的搖晃驚醒，和衣起牀，倚欄而望，流冰隨波逐流，浩蕩而來，被平臺疏密有致的導管架阻擋後，巨大的流冰就像細胞分裂一般，破碎成無數小冰塊。
小冰塊們吵鬧着、推搡着、疊加着，爭先恐後地沿着導管架向上爬升，唯恐被身後涌來的流冰壓在水線之下。
這是一座國外製造的鑽井平臺，除卻27米水深，僅僅水面以上的艙室、井架等五大組塊疊加起來就足有百米之高，完全稱得上是立在海里的巨人。
今天，巨人只怕要經歷一番磨難。誠然，我亦如此。
極目遠望，月光下，平臺四周白花花的一片，宛如置身極地，又恍若隔世。
我喚醒看船隊另一位同事，他對眼前情景同樣驚恐不已。兩人商議片刻，決定通過高頻電話向基地報告險境，怎奈在最近作業區塊值守的船隻需要八九個小時才能趕到，我們只好採取權宜之計，捲起被褥，邁過棧橋，撤往下風處的儲油平臺。
沒有電、沒有窗戶，也沒有舒坦的席夢思，寒風中席地而臥，你所能做的就是千萬別睡着，因爲冰美人愛戀着我們的巨人，期期艾艾地訴說着相思之情。我們的巨人卻不爲所動，挺立着驕傲的身軀，任憑她匍匐腳下，無望地親吻着插入大海的腳踝，只把無盡夢魘留在我胸。
我被淒厲的慘叫所驚醒，比夢魘更加可怕。
天已放亮。同事裹着被子，縮在牆角沉沉睡去。一夜的耳鬢廝磨，流冰首先失去耐心，像行軍蟻一般向前掃蕩而去，只留下一些薄薄的、細碎的流冰糾纏着我們驕傲的平臺。然而，險象依舊持續，只是置換了主角：流冰之上，一隻斑海豹在淒厲地嘶叫，因爲流冰的縫隙間，它的“小心肝”在冰冷的海水中掙扎求生。
流冰營造的白色背景下，斑海豹媽媽棲身在一塊紅色的冰塊上，小斑海豹也被流冰割破了身體，流淌的鮮血湮紅了四周的海水，想必它們都在和流冰的搏鬥中受了傷。
孩子努力着，但冰面太滑，每每以失敗告終。而它的媽媽也曾嘗試把孩子叼上來，小斑海豹的慘叫卻讓母親一次次在嘗試和放棄之間糾結、徘徊，只恨沒有長出雙手，將自己的孩子拉出地獄。偶爾，它也會擡頭向天，似乎在期盼着什麼。
這情景觸目驚心，慘不忍睹。
當流冰再次互相擠壓時，小斑海豹暫時潛入流冰之下。每逢此時，媽媽就會輕聲呼喚，鼓勵孩子勇敢面對眼前的困境。長時間跟流冰搏鬥，小斑海豹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不一會兒，它就要擠開流冰，將鼻孔露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氣。
眼看這母子倆就要被流冰帶進船身下方，我急忙帶着一根消防槍，順着樓梯下到最底層的迴廊。是的，我爲自己高興，小斑海豹用嘴銜住槍頭，一下子就躍上冰面，它的媽媽來不及致謝，不住地舔舐着傷痕累累的孩子。
我搖醒仍在熟睡的同事，一同欣賞冰面上母子相依相偎、溫馨感人的場景。
那夜之後，只要在渤海灣作業，每年的春節前後，我都會旁倚欄杆，翹首等待流冰。我知道，不論渤海灣有多寬、多廣，也不管是初一、還是十五，流冰之後，大海必定迎來一個浪花盛開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