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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筆記》的散文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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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那棵傷痕累累的樹

《鄉村筆記》的散文系列

一塊地坪,下沉兩米,是一道狹窄的土坡。路在中間。地坪邊,一塊石頭站成了牆。一棵樹從石頭後面探出身子,樹幹外伸,枝椏如蓋,覆在路的上空。

那是棵油桐。早春白花密匝匝地開,白色的喇叭花瓣,暗紅的花蕊,花向天空敞開,樹就離天空很近。晚秋就一樹果實,累累的壓低枝幹,樹就地更近。這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特殊的是樹幹上層層疊疊的傷痕。

最初的傷痕離地很近。一道深深的傷口,癒合後,兩側樹皮外翻,形成了粗大的傷疤。多年前的下午,太陽很好,四周很安靜。喊聲乍起,一個人拼命地奔逃,一個人拼命地追,一把刀迸濺着尖利的光芒。逃跑的人扶了那棵樹往下跳,追趕的人一刀砍去,樹幹上就有了那道最初的傷疤。結果,逃的人還是逃脫了。逃的人是我一位本家長輩,他口述的情景遠比我的描述驚心動魄。後來的傷痕大致與我的父輩和我們有關。當然也極其平淡,不過是放牛割草之餘,無聊的或者憤怒地砍上幾刀。無聊是因爲日日重複的鄉村生活,憤怒大多與飢餓寒冷有關。所以傷口很淺,很少穿透樹皮。不過,積累下來,歪斜的樹幹上就滿是傷痕了。

那年初秋,我回家看望病中的父親。恰是一場雨後,我發現那棵樹的根部竟然長出了大朵大朵的蘑菇。看着我抱了滿滿的一懷蘑菇,父親說:“你在坎子那邊我就看見你了,我說你咋走了這麼久呢,原來撿了一抱菌子。”炒蘑菇時,我堅持鮮炒,父親堅持煮過再炒,父親是醫生,確信無論哪種蘑菇都有毒,即使可以食用的,也要煮過才安全。爭執了幾句,父親瞪着眼睛憤怒地說:“你不煮我就給你倒了餵豬!”於是我妥協了。我做的菜,父親總是吃得很香。一年後,我回家。又是雨後,我又在樹根旁採了蘑菇,還是把煮了再炒。那時,父親已經去世半年。

後來,那棵樹也開始枯萎,拒絕開花結果,蘑菇則越長越多。我撫摩粗糙的傷疤,希望感受到隱藏在傷疤裏的代謝信息。而那些親手砍出的傷疤,壓迫着我的手心,卻讓當年的情景歷歷在目。

後來,枯死的樹被弟弟連根帶回家,做了冬天的柴禾。一些小樹苗已經在石頭周圍瘋長,侄兒用柴刀小心地幫小樹剔去多餘的枝椏。

(二)通車記

那年我四歲。一條鄉村道通到了村口。那時不叫村,叫大隊。大隊部就在村口,那裏還有一所小學。通車慶典就在小學的土壩子裏舉行。

車來了。車來了。車來了……

人們大聲喊。我聽見了機器的轟鳴聲,幾乎和生產隊唯一的打米用的柴油機的響聲一模一樣。四個輪子的車,前面兩個輪子上裝了和生產隊的柴油機相差無幾的機器,後面兩個大輪子上放的四四方方的大筐子,則極像打稻用的“拌桶”。中間連着鐵架子,一個人坐在架子上把連着前輪的扶手左扳右扳,車就搖搖晃晃地向前開來。

後面,幾個人推着兩個輪子的車慢慢走,步伐整齊,像民兵訓練。輪子很窄,一前一後,像兩個大桶箍。不過,扶手和輪子內框,都鋥亮鋥亮地閃着白光。旁邊的人說,是“洋馬兒”來了。

我對那四個輪子的車沒有表示出應有的興趣,總覺得把機器扳來扳去,是件危險的事情。因爲就在半個月前,生產隊打米機的傳動帶把劉家三姑娘的衣服捲了進去,幸好衣服破爛,一撕就掉了,否則不出人命纔怪。後來的事情證明,我的擔心是有道理的。那個住在我家附近我應該叫叔叔的人,把拖拉機開下了坎子,搭車一位村小老師被倒扣在車斗裏,幸好車毀了人卻傷得不重。

而對兩個輪子的車卻很感興趣。車小,可以推着走,讓人感覺很親切很容易接近。車身上白的地方亮晃晃的,黑的地方也亮亮晃晃的,顯得很乾淨,一看就讓人喜歡。後來的事情也證實我的喜歡是很聰明的。同村的一位長輩在鄉上任黨委書記,總在那條長約五公里的鄉村公路上行走。上班時候,騎了車遠遠走來,我們就在路邊等他經過。近了,就齊聲喊他“表爺”,他點着頭微笑,嘴裏說“好、好”,車就過了,遠了。那風度,簡直就是馬上的將軍。再後來,我在離家五十公里外的鎮中學讀書,每月回家一次,四個或者輪子的車沒有,米和鹹菜,還有我自己,全靠親戚用自行車送。

回過頭來再說通車。車過了,公路上除了新鮮的泥土味、青草味,多了些淡淡的柴油味、菸草味和汗酸味。走了一段,我終於覺得這路和山路相比就只是寬了些,沒有特殊的地方。於是興味索然,蜷縮到祖父懷裏慢慢啃一塊麪餅。

至於我沿着這條路,遠離了鄉村也遠離了家鄉,然後又沿着這條路回去卻完全成爲局外人,那是四歲的我所無法想象的。

(三)捕魚記

沿着小河一起往家走,我們總覺得明天該做點什麼。王偉說,去鬧(家鄉俗語,這裏是下毒或有毒的意思)魚。我說,要得,下午去挖苦葛(一種植物,塊根,對魚有毒,對人體卻可以清熱解毒)。

王偉家在山腰,我在山腳,上山一小時,下山十分鐘。我們在村小讀書,同班同桌。因爲輩分和我祖父相當,他總以長輩自居,處處照顧我。我那時好象還不太懂得領情,總是叫他的小名“平娃”,他也好象比較能接受。

當晚他住在我家,第二天一早,背了砸碎的苦葛就下了河。小河寬不過兩三丈,水流狹窄卻平緩,把小潭穿成串,水最深處也不過三四尺。陽光清澈,河水透亮,風不吹,蟬不驚。四、五寸大小魚在小潭裏或快或慢地遊,樹葉一般的影子就或快或慢地飄。我們再走近,魚就四處躲閃,很快消失在石縫裏,只留下一潭碎汪汪的亮光。

於是就把苦葛放在小潭上游淘洗,在淡淡的苦澀味裏,苦葛汁液慢慢把小潭水變成了乳白色。乳白裝滿一潭的時候,魚開始浮出水面。我們就脫了衣服,拿了網兜下水撈。魚並不溫馴,我們稍不小心,就會驚得它們再次潛入石縫。但我們都是老手了,魚很難逃脫。等到潭水再次清澈,水底還會有一些暈過去的魚,我們也撈起來。至此,整個活動就結束了。對於仍在遊動的魚,那是已經“淘清”(解毒)的,我們決不妄想去抓住它們。檢視魚簍,大半簍子,三四斤是有的。於是在上游清水裏遊幾圈,魚一樣潛幾次水,就穿了衣服回家。魚分成兩份,一份多一點,中午在我家煮了吃,一份少一點,王偉帶回家去。王偉的父親身體很差,黑瘦,走幾步路就要停下來咳嗽。

午飯後,王偉回家。我目送他走。一臉笑,衣衫飄飄,徑直走進蟬聲慵懶的樹蔭裏去。

暑假結束,我去了鄉中學讀書,王偉輟了學(或許沒有,但絕沒有再和我同學)。我們沒有再見過面。又到了暑假,一天夜裏,山上卻響起了密集的鞭炮聲。晚歸的父親說:平娃死了。他用炸藥x管炸魚,結果把自己炸得血肉模糊。當夜,他被送出三四里地,埋在一個叫“墳坪裏”亂葬岡。那年我十三歲,他大約也就十三歲吧。

後來,經過“墳坪裏”,我試圖找到他的墳。可是藤蘿纏裹,荒墳累累,已無跡可尋。

(四)庚子神水

鼠年是個坎。祖父說。

19xx年,丙子年。那年該下雨的時候幾乎都沒有下過雨。拖兒帶女逃難的人成羣結隊,溝渠、路口屍體隨處可見。縣城及附近餓死的人可能成百上千,無人收屍,只好在縣城西郊的一帶路邊挖個大坑,掩埋無人認領的無主屍體。當然,祖父說的是他十歲那年的事,而相關資料記載的比他講述的更加詳細。自那以後,“鼠年不豐”,幾成定律。

1960年又是鼠年。這一年,祖父就有了更深刻的感受。“你大祖祖全身黃腫,一按一個坑,好久鼓不起來。”“你爸爸身上都腫了,好在我給鐵廠當背老二(即肩挑背磨運東西的農民工),能掙點米飯,要不早餓死了。”他描述當時的情景,臉上一片迷茫。我家老屋後山腰,有個叫“幹樁”的路口,過去常常“鬧鬼”。“明明坐了兩個人,在吃煙說話,一走近,就不見了。”祖父說。“我認得當中一個人,是三爺。”爺爺說的“三爺”,就是一個黃昏,在那個路口死去的。“幺娘還看見他在下面地裏摘青胡豆吃。可能是上來的時候,看到有人坐在那裏歇氣,也坐下來歇氣。和別個說話的時候,才發覺那人已經死了。一驚一嚇,也就沒了力氣,就死了。第二天,我們就把他們埋在他的菜地裏。三爺還有個墳,那個人我們不認識,就深埋了,墳都沒有砌。”後來,祖父在“幹樁”遇了他們的鬼魂,全身無力,冷汗不斷,半個月才恢復過來。當然,不只祖父遇到過,還有很多人遇到過。言之鑿鑿,不由人不信。

後來,一則資料這樣寫到:“四川死的人,有文件可查的是一千萬,應該再加二百五十萬”……“ 19xx年、19xx年,他(李井泉,時任四川省委第一書記,後來晉升爲西南局第一書記)爲了討好高層,在四川已經餓殍遍野的情況下,還慷慨向外省大批調運糧食。”(《隨筆》2010年第一期王思睿文《瞭解真相的難與易》)。我無法評論當時的種種是非,只是簡單地把另一個數字拿過來算了個帳。當時全省總人口7000萬左右,非正常死亡就達1200萬左右,這大約意味着,每兩個家庭,就可能有一個在籍人口餓死。那麼,還有那麼多沒有戶口的人呢?確切的數字根本無法統計。天災固然可怕,而書記的“慷慨”及其它類似的行爲也許更可怕。好在人們對天災的恐懼超過了一切,而順從的本能、歌頌的習慣和生存的壓力也讓人們對書記的“慷慨”之類從未置疑。

轉眼到了八十年代初,庚子年即將到來。年景不錯,糧食已經夠吃。祖母總是念叨着“要節約,要節約,鼠年要來了”,每頓飯總要放一把米回米櫃,總要多放紅薯之類的雜糧少放米,冬天堅決只吃兩頓飯。在這樣的背景下,春天剛過,就傳來了令人振奮的消息:喝神水,可以保佑人們度過災年。祖母準備立刻動身到傳說有“神水”的地方去“請水”。曾祖父、曾祖母和我母親站在祖母一邊,堅信“神水”的力量。父親學中醫已有小成,自然不相信“神水”之說。祖父好像也不相信,但他表現的態度卻是寧可信其有。不過由於父親的強烈反對,祖母終於沒有成行。

後來,關於“神水”的傳說越來越盛行。有人說,“親眼”看見一個斷氣多時的人被灌了一壺神水,半天后就醒過來,第二天就下地勞動了。有人說,有個人走了三天三夜沒找到“神水”,就在路邊睡着了,迷糊中,一個陌生人拉着他的手走,他醒來,已經到了“神水”池。更有人風傳,一個人提了“神水”回家,他家的大兒子堅決反對喝那水,甚至倒在豬槽裏,第二天大兒子就暴斃在豬圈裏。趕集的路上,熟人相遇,問候語自然成了“請神水了沒有”,“請”了的意氣風發,回答得乾脆利落,仿^***所有災難都已遠離;沒有“請”的,就強作歡顏,說“就要去了”,但還是有低人一等的感覺。

凡此種種,都在敲打着祖母的心靈。秋收完畢,冬種還沒有開始,路上請“神水”的人絡繹不絕。祖母再也無法忍受。恰在這時,父親到縣城考鄉村醫生資格證。祖母和母親終於得以成行。三天後,她們各提了兩瓶水歸來。據她們說,“神水”在很遠的地方,走了一天路才找到。那是半山腰,路又窄又陡,每次只能上去一個人。她們等了一天才等到水。回來又走了一天。乾糧沒有了,就在路邊地裏刨沒收完的紅薯吃。總之,歷盡千辛萬苦,總算平安歸來。

水極渾濁,散發着刺鼻的石灰味,讓人直接喝,好像不太可能。於是就兌了水,每人喝一小口。煮飯的時候,放一點在鍋裏。父親回來,看見用紅布(實際上是我的紅領巾)裹着供在竈臺上的神水,不由得大發脾氣。好在有很多傳說墊底,而且已經成了事實,父親終於沒有把神水扔掉。

冬天在祖母和母親對“請神水”的傳奇經歷的講述中很快過去,庚子春天來了。開始,這個令人恐慌的年份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該下種時就下種,該除草時便除草。可是小滿快過了,竟然還沒有雨。以前,早就陰雨連綿,插秧都快結束了。人們開始埋怨“神水”也不靈,災荒無可避免。可是很快,人們說還要請一次“神水”,地點就在觀音巖。這次父親沒有反對,因爲從我家出發,往返只需要兩三個小時。這次的“神水”也不錯,和平常喝的泉水味道完全一樣。於是觀音巖盛況空前,人頭攢動,鞭炮成天響,紙屑鋪了厚厚的一地。

不過盛況沒有維持幾天。小滿剛過,雨就來了。那年的雨特別慷慨,“滿栽滿插,牛蹄子窩窩裏都載了秧。”很多年後,祖父回憶說。觀音巖緊靠一條小河,山洪爆發,把請“神水”的痕跡沖洗得乾乾淨淨。當然,人們對“神水”也沒了興趣,幾乎沒有人把沒有受大災歸功於“神水”。意外的收穫是,人們發現,在天旱已久的時節,觀音岩石縫有水滲出時,很快就會下雨,於是多了個“天氣預報”。

我家的“神水”最後是被祖母扔掉的呢,還是被父親扔掉的,祖父說記不太清楚,母親說不知道。曾祖母去世的時候,還沒去請“神水”;曾祖父在辛丑年去世,“神水” 還沒處理。而在我想追憶這件事情的時候,祖母和父親都因病長眠,無法問他們。那天在他們墳前,我突然想,如果能夠回答我,同樣固執的他們會不會都說是自己倒掉的呢。

(五)最後的獵手

和打魚相比,打獵很辛苦並且極易一無所獲,“打魚打不到燒碗湯,打獵打不到溜溜光”。但身體強壯的男人,往往更願意打獵。主要原因在於,打獵或許可以成就致富的夢想。

一位老獵人,學了梅山之術,能請動山神幫助,打獵很少空手而歸。據說幾年下來,他就提了滿滿一袋麝香,換回了一袋銀圓,把草房推倒修起了大瓦房,還送孩子上了學。這位老獵人晚年成了父親的師父,我常常見到他。戴着帽子,穿着長衫,滿面皺紋,鬍子花白。腰肩繫着布繩,身上揹着黑色的大包。其實,我不覺得他有什麼神奇的地方,於我而言,僅僅是一個和藹可親的長輩。

可是等到親見“梅山”的種種禮儀,我不得不對他心懷崇敬,甚至有些害怕。就說“走九州”吧。春天,進山打獵之前,要先在家請來各方神靈,然後一個一個地溝通,直到安頓好所有神靈。這個過程,稱之爲“走九州”。九州,即揚州、荊州、豫州、青州、兗州、雍州、幽州、冀州、幷州,一般泛指中國。請了九州的神,走遍全國,都有神的保護。但請神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先念祝詞,再念咒語,再念祝詞,請完祝畢,還要用卦檢驗效果。卦由半塊竹根或牛角做成,小孩半個手掌大小,前尖後粗,牛角狀彎曲。祝詞唸完,兩卦先合攏,再錯開,往地上一仍,根據剖面方向判斷卦象。一上一下稱爲勝卦(或者順卦),全上爲陽卦,全下爲陰卦。如果要什麼卦象就有什麼卦象,神就認可了你的行爲,接受了你的香火祭品,一年就通行無礙了。但是,卦象總是隨機的,不可能想要什麼有什麼。卦象不對,那個神就要重新請。所以, “走九州”往往要大半天時間,中間不能停頓。七八十歲的老人,一邊唸咒語,一邊四方跪拜,還要翻跟頭,一折騰就大半天,如果沒有信仰作支撐,是無法完成的。

進山打獵的時候,還要在山前請“梅山”,“梅山胡李趙三大王”是獵神,帶着“噓風童子、喚狗二郎”掌控了獵場。請“梅山”也叫“開山”。因爲祝詞唸了,卦象也到位了,還不夠,還有個叫“開山”的儀式。“開山”的一種是開“紅山”,也叫“武山”,就是用剝皮的利刃在自己額頭上砍出口子。如果一砍就鮮血淋漓,就表明一年紅運當頭,“開山”也就完成。怪異的是,很多時候,砍了好幾刀,傷口白森森的,肉往外翻,血卻不出來。這樣就只有再砍,直到有血滲出爲止。另一種稱爲開“文山”,不砍額頭,殺雞祭奠或者只念祝詞即可,但這種據說效果不好,所以還是以前一種爲主。老獵手的額頭上,有一道深深的凹痕,就是年年“開山”砍出的。

除了這些儀式之外,新工具的第一次使用前,也要先祭祀山神獵神。比如一個背獵物的麻繩網兜,一捆鋼絲套等等。不過到父親打獵的時候,空手而歸的時候越來越多。老人說,這歸咎於父親的半信半疑。“你都不相信他們的功夫,他們咋個幫你呢。”我得承認,這是老人說過的一句很有哲學味道的話。老人還說過一句極有哲理的話。那是他的一個不太長進的徒弟,老覺沒有得到師父真傳,乞求師父給點“硬的”。老人說:“硬的?河裏的石頭就硬!!”

老人不僅懂梅山之術,還懂一些巫祝之術。有人“撞鬼”、“中邪”生病,就找他念咒治療。因爲要畫大大小小的桃符,並且要用圓形的簸箕端了符紙走來走去,也稱爲“送花盤”。儀式可繁可簡,視病情而定。有治好的,但大多數不會因爲“送花盤”而痊癒。可以肯定的是,老人從未收過別人一分錢。在缺醫少藥的鄉村,在大多數人都因無錢治療而“小病拖好或拖大、大病拖死”的現實情況下,老人的種種巫祝儀式,至少給了鄉親們以心理上的安慰。而我也體會到,鄉親們很多時候其實並不是種種“喉舌”說的那樣迷信,也不是以“知識階層”自命的那些人說的那樣愚昧,的是貧困中的無奈。

徒弟學成之後,有個儀式叫“出師”,也叫“出山”。“出師”的關鍵在於,師父要對徒弟念一些聽不明白的咒語,念過之後,徒弟才真正有了“硬功夫”,纔可以獨自開門立戶。但沒等到父親“出師”,老人就溘然長逝。獵手應該代代相傳。老人死後,還有幾個獵手,但都不懂梅山之術。按老人的說法,那不算獵手,頂多算個“攆山的”(圍獵時和獵狗一起追趕獵物的人)。父親也算不得獵手,因爲他早年抓黃麂、打山羊和刺蝟等等的時候,還沒學梅山之術;後來學了,反而一年頂多在獵狗的幫助下捉幾隻拱莊稼的獾豬。

父親留下了幾大本手抄的梅山祕籍,而這些文字,全部來自老人的記憶。在老家最後的獵人相繼去世的時候,留下這些文字,或許會讓人想起他們,想起鄉村的某個時代。

(六)最後的地主

他家沒有幾畝地,不過,他是村裏主事的。村裏的事,大到修祠建堂、修橋補路、買賣田地或者和鄰近村交往,小到男婚女嫁、糾紛調停,都要和他商量。就是甲長保長,也不敢惹惱他。

他的威望來源於耿直和粗暴。如果一個人比較耿直,甚至有公平的地方,那麼他的粗暴是可以原諒的。如果一個人比較粗暴,對自己認定的事情態度堅決,那麼他的耿直是可以實現自我維護的。

我沒有見過他,他的種種行狀,來自於祖父平淡的講述。

“趕匪”是他的壯舉之一。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兵、匪交相爲患。先是兵。川軍將領在山寨喝酒閒聊,一時興起,便比試槍法。幾人以山下農田勞作的農民爲靶,爭相射擊。一人槍法精準,頃刻三農民慘死田間。後來日軍在侵華戰爭中有比賽殺人的獸行,國人爲之泣血痛恨,殊不知在中國由匪而兵的軍隊中,此等行爲早已有之。而勞作的農民,當是這些軍隊的衣食父母,以父母爲靶,其行更令人髮指。匪則隱駐山林,白天分散而出,和當地羣衆沒什麼兩樣。有的甚至就是當地人。晚上則聚衆行事,直奔白日踩好的“窩子”,燒殺搶奸,無所不爲。

有合法外衣的兵老百姓惹不起,不合法的匪卻可以大張旗鼓地趕。他聚集了村裏六七十個年輕人,守在路口,要和土匪決一死戰。他們的武器是殺豬刀和鋤頭,就他一個人有一支從軍隊買來的槍。那唯一的槍他也不會用,僅僅用來壯膽。匪來了,一場混戰,他的隊伍幾乎喪失了戰鬥力。他看見土匪頭子得意的笑臉。他扔下槍,抓起一把刀,不顧一切向土匪頭子衝去。土匪的馬刀紛紛向他身上砍,可他就像失去知覺似的繼續前衝。近了,手起刀落,土匪頭子人頭落地,還是一臉駭異的笑容。樹倒猢猻散,土匪就散了。他追了幾步,就要倒下。於是扶了樹幹,僵硬地站着不倒,還大聲叫罵。罵了幾句,就一頭栽倒。擡回家,草藥先生一數傷口,大的七八十處,小的不計其數。只好用藥全身裹了,放在牀上慢慢養。活不活,全憑天意了。先生說。讓人意外的是,他竟然活了下來。半年後,他可以下地活動了,又過了幾個月,他幾乎恢復了常態。只是全身上下疤痕累累,面目猙獰,讓人不敢直視。

解決鄉鄰的糾紛,他的方法也極有特色。搭張桌子,幾碗茶一放,先“吃講茶”,糾紛雙方各說各的理。說完了,請來的長輩開始議論誰是誰非,得出初步結論。他聽完,一錘定音,雙方決不能反悔。而這“一錘定音”的儀式極具個人特色。抓一隻公雞,一刀砍去雞頭,接半碗血,當事雙方一人一口,剩下的,他一口喝乾。儀式結束,無頭的雞還在滿地撲騰,血濺一地。撲騰越久,表明這事定得越好。如果雞一聲不吭就死了,那就要重新議過。再要殺雞,就由那幾個議的人出。我沒有親見過這樣的儀式,只是後來在鄉政府那一堆土改時的卷宗裏看到過類似的記載,當然,那已經被描述爲“橫行鄉里”的證據。

祖父用了很長時間講給我聽的,是他的結局。

土改時,他的地被分了。上面的政策說,要團結鄉紳,他自認爲應該不會有事。可是後來事情陡轉,說要鎮壓惡霸地主。關於他是惡霸地主的傳言越來越多,罪狀也日漸明確。例如,“爲保護他的私人田產,強迫村裏的年輕人爲他打土匪,造成大量死傷”等。特別是一些對他當年的調解糾紛心懷不滿的人,多次找工作組告狀,“包攬獄訟,手段血腥”的罪名很快就板上釘釘了。

他覺得自己已經非死不可了。於是在工作組找他的時候,跑到附近的懸崖邊跳崖自殺。縱身一跳,以爲死定了。誰知天不作美,一棵樹救了他。工作組到了,用繩子吊起他。於是他又多了一條“自絕於人民”的罪狀。

不認罪成了他速死的重要原因。“對敵人仁慈就是對人民殘忍”,工作組對不認罪的惡霸地主是不會客氣的。“說是要鎮壓了,把惡霸地主拖出來。他是最後一個拖出來的,倒拖着,好象已經死了,腦殼在樓梯上碰得噔噔噔地響。還是打了一槍,腦殼爆了,不曉得流血沒有。”祖父說。

他的墳墓在村小學背後。那是個“一師一校”的小校點,我的一二年級就在那裏讀。那時他的墳還是個小墳包,墳頭的石頭和墳邊的石板被掀掉了。幾年前,和他在縣城工作的孫子一起回老家,我見到了他已被修復一新的墳墓。墳堆高大,墓碑簇新,紅油漆描摹過的碑文閃爍着血紅的光芒。

(七)樂園

地主的墳邊,有一個幾十平方米的小地坪。平整過,用磚砌個乒乓臺子,就成了操場。操場下面,是我們的學校。

一間糧食倉庫,開了窗子,前面放塊黑板,黑板前放了條桌板凳,就成了教室。那是這個學校唯一的教室,教室隔壁是通往農家院子的過道,過道上面一間閣樓,作了唯一的教師宿舍。過道的門常常緊閉,把我們同雞犬之聲相聞的農家小院隔離開來。整個學校就一間教室、一名教師、兩個班級、二十多名學生。學生全部來源於附近兩個生產隊(後來稱村民小組)。孩子年齡小,身體幾乎無一例外的瘦弱,走十幾裏山路到村小學比較吃力,鄉上就在山腰設了這個校點。

那當然是我們的樂園。農家孩子對於讀書從來是神往的。一切都從讀書中來,一切都因讀書而改變,這樣的教育從小就開始了。就連從未讀過書的祖父,都能把“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那樣拗口的格言流利地說出來。農村嚴酷的生活環境,讓每個父母都想通過送孩子讀書改變生存狀態。揹負了這樣的願望,我們對讀書充滿了驕傲和敬畏。可是孩子的天性自不可磨滅,漸漸的,我們感到上學的快樂,主要還是在於課後的玩耍。

小操場上,打乒乓只是幾個家境好一點的孩子的`事。大多數人就幹些踢毽子、扔沙包的事情。或者三三兩兩跑來跑去,自得其樂。那時男孩子玩的毽子和女孩子的毽子不同。青黴素藥瓶的橡膠瓶蓋作底託,用細竹籤穿過瓶蓋,在竹籤上用細線綁上公雞毛,就做成了男孩子的毽子。那樣的毽子不是用來踢的,是用木板打的,誰打得遠,誰就贏,所以底託的彈性很重要。瓶蓋不夠大,彈性不足,放在煤油裏浸泡兩天,就大了,彈性就足了。那樣的瓶蓋不好找,要靠平時積累。父親是醫生,所以我的瓶蓋積累得多。有時在外面給人打針,父親也要把藥瓶給我帶回來,說給我做毽子。女孩子的毽子用銅錢做底託,對雞毛的長度、鮮豔程度要求很高,所以做的成本很高。我的同學裏有一位本家姑姑,比我大一歲,長得很秀氣,毽子踢得穿花蝴蝶般的,還常常給我帶好吃的,我就常常抓了家裏的公雞,把最漂亮的翎子拔下來送她。(前幾天得知她一家從深圳回了老家,我問她踢毽子的事,可惜她已經沒有印象了。)

教室隔壁,有間大約十幾平方米的小屋,住了一位老人。瘦小,黝黑,白髮蓬亂,手如雞爪。啞,卻不聾,能用呀呀的叫聲和顫抖的手勢表達自己的意思。喂一隻狗,小卻兇惡,終日呲着白森森的牙齒。據說她是地主的親戚,究竟是什麼親戚,我不得而知,但人們對她孤苦的生活似乎並不同情。再往後,住着地主的兒子。全身浮腫,很少出門,生活靠“五保”維持。有時坐在門檻上曬太陽,不見一絲活氣。我對他們充滿恐懼。不是怕他們傷害我,而是他們缺乏生命力的樣子讓我難以接受。很快,地主的兒子去世了。生產隊長組織人把他安葬在我上學的必經之路上。墳前有塊大石頭,很長一段時間,我老覺得他就坐在那石頭上,死死地盯着山下。下葬後的前三天,啞巴給他送火把。每次,變調的嗚咽聲從墳前向四周傳遞,散發到很遠的地方,那是啞巴在哭。

老師是民辦教師,年輕,樂觀,能吹笛子,彈風琴,寫得一手好字。我一直記得他當時的樣子,英俊,瀟灑,這些詞用到他身上,一點都不過分。後來,因爲堅持要生兩個孩子,爲計劃生育所不容,就回家當了農民。後來,做了多年的村主任或黨支部書記,直到現在,還沒有人接替他。讓他丟了教職的那個孩子,如今大學快畢業了。

三年級時,我們到了村小讀書。又過了一年,那個讓我度過啓蒙時代的校點被撤銷了。

前些年回老家,偶然路過,發現原有的建築早已蕩然無存。小操場中間挖了個水池,水蒼黑,稀疏地漂了些綠萍。池邊雜草從生。

我知道,這裏早已是別人的樂園。

(八)老屋

拆茅草房的時候,我們都哭了。祖母說。雖說修了大瓦房,我們還是捨不得拆了舊房子。可是一大塊地,不可能就空着啊。後來還是留了一小間,放些過冬的柴草。

祖母說的茅草房我沒見過。對於茅草房的直觀印象,來源於耕種那塊土地時發現的種種痕跡。比如燒得堅硬無比的土塊,燻黑的石頭,夾雜了稻草的土坯,水溝裏的苔蘚遺蹟,以及一些瓷器的碎片。特別是那些瓷器碎片,初看去塵苟斑斑,撿起來搓去泥土,立即變得光滑溫潤,破碎的邊沿也散發出令人驚喜的光芒。那瓷片的前身也許就是一隻碗、一個盤子、一盞酒杯等等,就是那些與先祖們朝夕相處的生活器具。與瓷片的親近,就是與先祖們的親近;與瓷片的交流,就是與先祖時代的時光交流。所以,很早,我就對瓷片心懷敬畏。

最後一間茅屋的消失,是因爲一個人的消失。你從來沒有見過你大爺爺。祖父說。他就死在那間屋裏。他得的是枯癆病(肺結核),整天吐血,吃藥也沒效果。沒辦法,就把他安置在那間老屋裏。一天晚上,聽他呻喚的聲音大,我們去看他,都還有口氣。第二天,人就硬在牀上,牀前一大灘血。沒棺木,就搭了幾塊板子,把他安葬在後面的老墳園裏。回來就把草房推了,架起柏椏枝燒了。

我難以想象,那個我應該叫“大爺爺”的人,在那塊十幾平方米的土地上大口吐血、奄奄一息的樣子,更難以體會,雜於柴草之間,疾病、飢餓、寒冷交相凌迫之時那種疼痛與絕望。可以理解的是,當一個人徹底解脫,親人們立刻燒燬作爲苦難、悲哀、愧疚見證的草房,既是決絕的祭奠,又是無奈的迴避。可是,苦難的記憶怎麼會隨房屋的消失而消失呢。

我見到的老屋,當然是後來的瓦房。

藏青的瓦。瓦菲是時光的標記。白或者黑的瓦菲,不論風和日麗還是風雨交加,都以同樣的姿勢欣欣招搖,在瓦片上留下季節的刻度。而新蓋的瓦不長瓦菲,略顯灰白,淡淡地沒有長過瓦菲後那種濃烈的溫暖。

木板面壁,底色深灰,上面有黑色、白色的或濃或淡的字跡。那些字跡,有的是木炭劃的“正”字。大集體生產時,分糧食分物品,生產隊長高聲念,如“王某某,米一百斤,稻穀三百斤,稻草五百個……”等等,念一種,就劃一筆,隨後一數筆畫,夠了,就開始給下一個分。“正”的另一個來源是選舉。很早以前,選人大代表,也這樣。羣衆投了票,幾個人就在前面算結果。“正”字代表票數。木炭劃的字跡不易磨滅,如果不刻意擦去,幾十年都在。有的字跡是我們自己塗上去的。初學寫字,隨意塗鴉,不知所云,卻樸拙可愛。墨或者油漆寫的,不久就淡了,卻不會消失。粉筆寫的,很快就擦去了。但擦了還會寫,我們不寫了,孩子又開始寫。板壁高處,很久都保留着我寫的“三條好漢、浩然正氣”八個字以及我和兩個弟弟的名字。那是我迷戀武俠小說時的“創作”。

進門,火塘在屋中間。方方正正的,四面放着長板凳,中間從樓上垂下來的鐵鉤上掛着鑄鐵罐。鑄鐵罐有大有小,可燒水,可做飯,可炒,可蒸,可燉,一切美味,儘可從中來。就是現在,很多地方仍然在使用。風景區的幾家飯店,將“鐵罐飯”作爲特色餐推出,人們對此推崇備至。

東西都是廂房,北是正房。因爲是平民家第,南無閣子相襯。每個房間都有牀、有桌、有椅,每個房間我都睡過,都留下過我的體溫。而曾祖父、祖父祖母、父親母親,他們身體的溫暖,曾經讓我在許多寒冷冬夜酣然入夢。然後,我又眼睜睜的看着他們衰老,慢慢離我遠去。

東廂房是曾祖父母晚年的臥室,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們相繼離開。很快,那裏被改造成廚房。正房是祖父母的臥室,九十年代末祖母去世後,祖父便移居到東廂房隔壁原廚房改成的房間。西廂房是父母的臥室,後來做了儲藏室。父親重病期間,就在西廂房隔壁廂房裏放了一張牀。在那張牀上,父親強忍着肝區的劇烈疼痛,一聲不吭地度過了他生命的最後三年。三年間,他最大的快樂,就是斜靠在椅子上看電視。很長一段時間,在老屋看電視的時候,我都覺得父親就在我身邊坐着,偶爾有一聲嘆息或者壓抑的呻吟。

靠北的一半房屋是父親修的,僅僅二十年,還不顯老。修房起屋,是農村人的大事。在我貧瘠的老家,有的鄉親要用幾代人的時間才能完成修房大業。我們有弟兄三人,如果都在農村成家立業,肯定無法居住。父親很倔強,一定要再修一套房子。於是點滴積累,省吃儉用,終於建成。誰知天不作美,房後水土流失,雖未將房屋沖垮,但泥土石頭堆滿一屋。我們使用最簡單的工具,用了三年時間,纔將泥石全部清除。裝上樓板,已經是房架豎起後的第十五年。父親說,早知道你們不回來生活,我就不修了。笑容卻很欣慰,很驕傲。秋後的陽光照在玉米棒子和乳白的秸稈上,空氣裏散發着糧食的甜香。此情此景,如在昨日。

對舊屋的改造,也逐步進行。磚牆代替了板壁,粗糙的牆壁上,又有了二弟兩個孩子的塗劃。但我還是那麼迷戀木板面壁和木門。在村小學讀書的時候,冬季回來得早了,家裏沒人在家,我就把身子貼在曬得溫熱的板壁和木門上取暖。一個冬日的下午,太陽慢慢收束着他的光芒。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全身貼在木門上,一邊感受太陽的溫暖,一邊等待父母回家。許多年後,我都在腦海裏描摹我當年的樣子。

秋去冬來,年近九旬的祖父是靠在門前椅子上曬太陽呢,還是在屋裏生火取暖?股骨骨折靠雙柺移動的母親,是終日躺在牀上寂寞地望老屋屋頂呢,還是在孩子們的攙扶下到屋後走走?這是我不知道的。高堂猶在,而我已爲了自己的生活背井離鄉。我無法溫暖他們的孤寂,正如同,他們已經沒有能力溫暖老屋的孤寂。

後記:厚重的鄉村記憶常常敲擊我淺薄的現實生活。午夜夢迴,一切歷歷在目。我開始思考我離開鄉村的意義。我找不出遠離的真正理由,有的只是藉口。可我已無法回頭。我的心情,留在那些散亂的筆記中。我將繼續記錄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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