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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鼓的手藝人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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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裏沒有人喊他們吹鼓佬。我就自作主張把他們稱爲吹鼓手。

吹鼓的手藝人散文

吹鼓手也是手藝人,位於九佬十八匠的九佬之末。這是書面上的事。村人並不太理會,他們在乎的是生活面前賣不賣力。

無疑,吹鼓手從來不偷懶。從樂器跑出來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展示着他們的筋道。濫竽充數,那又是書上的故事。他們一塌刮子也只有五個人,誰充誰的數啊。

打我有記憶起,他們一直是這麼一個組合,鑼、鼓、嗩吶、鑔……一人負責一樣樂器,像農民種蘿蔔,一個蘿蔔一個坑。沒有替補,也沒有候補,老老實實守住自己的坑。我有時懷疑,他們像一隻巨手,把村莊舉起來,又放下去,放下去舉起來,爲村民的情緒尋找適當的位置。他們正值壯年,樂聲特別結實,往上是拋,朝下是摜,向前是推。所以,有人稱他們鑼師傅、鼓師傅、鑔師傅……

他們人前是農民,人後還是農民,手中的樂器沒有改變他們的身份,村人對他們的稱謂同樣也沒有影響到他們的生活。他們精心分配着身上的力氣,知道棉花地裏花多少力氣,黃豆地裏使多少勁,鑼師傅、鼓師傅、鑔師傅的稱謂上花多大的力,這一本帳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伺候稼禾,纔是他們真正的特長,開春點豆種瓜,入夏施肥除蟲,什麼節氣幹什麼活,心裏根本不用盤算。給村人當吹鼓手只是生計的一小部分,就像一塊田的邊角餘料上種了幾棵菜秧。

他們跟泥土打了一輩子的交道。他們踩下的腳印比他們吹出的音符還多。他們的腳印只有大地記得住,可大地的回憶只躺在紙上。他們永遠擠不進村莊外的記憶裏。他們的樂器與農具並排掛在牆上,似乎提醒樂器你們也屬於大地。他們用藏垢納污的手指按下一個個樂孔,敲響一聲聲鼓,穿針引線似的推送出一個個音符。他們像收割莊稼一樣,把一個個音符摞倒,捧起,打結。他們把自己當成最後一茬作物。

敲鑼的是他們的隊長,走在最前面,鏘鏘鏘,鏘鏘鏘……聲音聽起來像一棵樹,樹上的枝枝杈杈似乎給後面的音符指路,鼓聲往這邊奔,嗩吶朝那邊跑,還有鑔,順着鼓聲追。平時寂寞慣了的村莊突然變得擁擠,多出來了許多東西,誰也清點不過來。大家對村莊失去東西並不在意,何況每天都有東西在丟失,包括記憶、往事。對於莫名其妙多出來的東西,大家很警惕,也很敏感。誰家有事?

有女出嫁,請他們過來吹。八十年代的新娘子出嫁靠走着去夫家。村人還習慣女兒出嫁稱上轎。那一頂紅色的轎子就在吹鼓手中的聲音裏。他們鏗鏗鏘鏘,敲出紅轎子;他們哩哩囉囉,掀起了紅轎子的簾。他們嗚嗚啊啊,擡起了新娘子。他們鑼鼓喧天,他們吹吹打打,把出嫁的女兒吹得哭哭啼啼。他們耳朵上夾着香菸,一邊賣力地吹着,敲着,一邊領着身後的新娘子朝夫家走去,引來一羣看熱鬧的人,包括我們一羣屁孩。新娘子穿着紅色的綢緞棉襖,脖子上系一根湖藍的絲巾,紅紅的眼睛下是紅撲撲的臉蛋,看不出悲傷。

家裏有人出殯,也請他們吹一吹。他們給嗩吶、鑼、鼓繫上一條白布兒,用樂聲領着孝子孝女。他們吹得嗚嗚咽咽,一會兒急,一會兒緩,不住地把人引入悲傷,尤其那嗩吶,如泣如訴,似乎那是死者對生者的留戀。嗩吶一陣,鑼鼓一陣,嗩吶鑼鼓再一陣,五個人配合得如絲如扣,那哀傷絲絲縷縷,綿綿密密,觀者聞者無不傷感。吹鼓手的聲音低下來的時候,後面的孝子孝女們便號啕大哭,孝子孝女的哭聲越響亮,吹鼓手的樂器越低沉。待哭聲持續得差不多時,吹鼓手齊聲大作,村莊上空再一次響起令人憂傷的樂聲。那樂聲從死者的.家裏一直飄蕩到墓地,一路過來,似乎那是一個個標點符號,傷心處是感嘆號,追憶時是省略號,引起親人痛哭時那是頓號,到了墓地時緊緊湊湊的便是句號。

但也有例外的。比如私塾老先生的葬禮。

私塾老先生臨終前交待,必須請他們給他吹鼓,要歡快地吹,快樂地敲,小輩不能哭哭啼啼,否則他心有所執。

有一個姓王的中年人,是敲鑼的。跟私塾老先生做鄰居。在中山裝引領全中國的時候,私塾老先生還穿長衫,手裏握一根柺杖,指甲留得老長。他是村裏唯一識字的老先生,會對對子,能寫春聯,懂考妣之意,因此,人們叫他私塾老先生。

私塾老先生稱王師傅他們不叫師傅,而是樂師。王師傅被私塾老先生喊成了王藥師。理由是“樂”既可念成音樂的樂,也可念“藥”音。村裏人識字不多,更不理解一個字怎麼會有多種讀音,但老先生的話是鐵板上的釘釘。因爲他是老先生。那個私塾老先生每天到他們家去坐一坐。結果人們發現那位老先生越活越精神,氣色特別好,每天穿着長衫,握着柺杖,用長長的指甲捻捻鬍鬚,偶爾搖頭晃腦地吟誦幾首我們聽也聽不懂的詩。我依稀記得,他一邊抑揚頓挫地吟,一邊閉着雙眼晃,輕輕地晃,慢慢地晃,旁若無人。最後一個音收尾,他的頭正好晃回來,似乎有人給他打鑼一樣。

有人開私塾老先生的玩笑,說,你老怎麼活成人精了,別人都在老,你卻在年輕。私塾老先生嘿嘿一笑,說,妙不可言啊。說這話時他又輕輕晃了起來。後來,“三根毛”解了這個密,說是私塾老先生每天在敬藥師菩薩,他能不成精嗎?衆人一聽,前後聯想,也對,私塾老先生天天跟王藥師在一起,怎麼會不得到加持呢?“三根毛”是因爲他臉上異峯突起地長了三根毛,又粗又長,平時有點小聰明,像極了電影《劉三姐》中的管家,大家便順順口口叫了下來。

私塾老先生的小輩依允了他。果真把喪事辦得一點都不傷感。師傅們吹呀,鼓呀,敲呀,把私塾老先生一生給盡情地吹鼓出來。村民在輕鬆歡快的吹鼓聲中回憶着私塾老先生的點點滴滴。大家一致認爲老先生一生很快樂,所以,他的葬禮無須悲傷。

除了紅白喜事,歡送新兵時他們也吹奏。與紅白喜事不同的是,新兵戴着一朵大紅紙花在前面走,他們跟在後面吹。新兵走得快,他們便亦步亦趨。他們同樣吹得歡快,一邊走,一邊吹下一串串的音符,那裏面有祝福,也有憧憬。新兵在紅火的樂聲里昂首挺胸,明亮的眼睛裏閃着光芒,吹鼓手把新兵的情緒吹得亮亮堂堂。

吹鼓手是鄉間的樂師,他們用自己的技藝掙了一份微薄的生計。與其他手藝者相比,他們的地位些許卑微,替人助助興而已。所以,很多人雖然喜歡聽吹鼓手的樂曲,但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去學那玩藝兒。慢慢地,吹鼓手們的樂聲越來越老了,曲兒,腔兒,鬆鬆垮垮。鑼師傅、鼓師傅、鑔師傅他們再也吹不出能滿村飄的音符。

他們完成一個個嫺熟的動作。他們有的吹,有的敲,有的打,各個的動作各不相同,也沒有專人指揮,但他們能從對方的手勢或眼神中領會節奏,把自己的動作與別人連綴成一種情緒,並隨時切換場景。

他們是村莊情緒的調節器。

聲音有些單調,動作也有些機械,但他負責給所有人鋪墊,沒有他的鏘鏘鏘,其它聲音便沒有生氣。緊靠他後面的是吹嗩吶的,高亢,激越,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起來。他吹得滿面通紅,一個個音符像胖小孩一樣歡快地在屋子裏躥。旁邊是敲鼓的,脖子上系一根帶子,連着肚子上的鼓,兩手一會兒交替,一會兒齊敲,咚咚,咚咚……

有人出錢買他們的音樂,有時需要歡快的,有時需要哀傷的。他們憑藉主人的所需,讓他們手中的樂器吹出快樂,敲出喜慶,也可以讓他們吹出哀愁,敲出傷感。

他們的手是地地道道的農民手,粗短、粗糙、粗礪,扁平的指甲裏藏垢納污,上面散發着汗水與血泡的氣息,跟樂器相差甚遠,彷彿兩者之間沒有相遇的可能。有時,鄉間小路上偶遇其中一名吹鼓手,他赤着腳,挑一擔肥去田間,從你身邊側過去時極謹慎,努力讓糞桶離你遠遠的。幾顆豆大的汗珠從他額前滾落下來,一直順着他的臉頰流到脖子上。他的腮幫子鬆鬆垮垮,汗水卻繞了過去。他一吹嗩吶,腮幫子鼓鼓實實,滿滿的,有時能看到汗珠子在上面溜溜發光。

王樂師他們纔不管樂師還是藥師,一門心思做他們的農民,吹鼓只是他們的副業。

他們分開時各耘各的田,在一起時,他們是在傳達某家的信息,或紅喜事,或白喜事。同樣是喜事,他們負責紅與白的情緒。

在一起時,肯定在吹奏,一個個卯足了勁地吹、敲、打……穿針引線似的把一個個音符推送出來,讓每一個人收到某種信息,

吹鼓手是一個組合,哩哩後面是啦啦,嗚嗚肯定有哇哇,少一個聲音都會覺得不完整,像漏了針腳的毛衣,不管怎麼好看,毛衣總歸是次品。

身上的力氣大半是留給土地,只有一小半才分配給自己手中的樂器。雖然,他們博得了師傅的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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