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椅姑娘的歌散文
每晚跑步，街邊廣場一圈，大汗淋漓，沐浴後，一覺到天明。自以爲這樣的日子再沒什麼能打攪到我了。然而，昨晚我卻輾側睡不着了，因爲我聽到了一首歌，一首生命的歌，殘缺的歌，如同地殼深處的震波，把我的心震到了，震開震裂了……
我到廣場時，已近八點半，跳舞的已稀疏沒幾個了；稍遠處卻圍着一大圈子人，密匝匝的。起初以爲是又搞什麼活動，但，轉一想，人們對各種各樣的宣傳活動早已疲倦了。一句話：就是變着法兒研究怎麼釣你錢到他們兜裏去。起初，因貪便宜，圖新鮮，總有趨之若鶩的。久了，也長腦袋，光看不動了，或乾脆任你嗓子喊冒煙也懶得停下看了。所以，我沒去猜是搞什麼活動。唱歌吧，自己出錢買着唱，大都調子跑馬聲音區啞，聽了，像吃飯嚼到沙，喉嚨梗了刺，雞皮直起；人也不會溜達出來找罪受，有個十個八個反手斜肩看看一笑，就不錯了，哪會有這麼一兩百號人的？
走近了，還真是唱歌呢！但，聲音清澈悅耳，調門收放怡如自然，空靈如冰上芭蕾旋舞，清冽如泉水娟娟流淌。顧盼回眸與觀衆交流之際，聲律轉換與音樂接洽之時，咋看咋聽都不失明星之瀟灑倜儻。可你細看，她只不過是身材瘦小甚至羸弱的輪椅姑娘，唱的卻是雄壯遼闊的《雪域高原》。聽着她那魔力般的聲音，我真想猜，她整個人是不是就一顆心做的，要不，這麼瘦小的人咋能迸發出如此大的能量？還真是高手在人間吶！拉開了的嗓音猶如一股泉不由得你不幻想，眼前真好像看見了雪域高山之巔，一個身穿潔白哈達，長髮披肩的姑娘，深情地在吟唱，唱生命的歌；歌聲隨着清涼的雪域泉水一起在流淌，淌過岩石，淌過森林，淌入無邊無際青草白羊的遼闊草原，淌過小橋流水人家的江南水鄉，流進浩浩渺渺白鷗點點的蔚藍大海。你可以在心裏，隨着她的歌聲，盡情享受，隨心幻想，任意體念，她歌聲的美妙。
難怪這麼多人聽呢！一曲終了，餘音裊繞，掌聲一片，喊好聲一片。這不是領導蒞臨講話，要事先佈置叮囑，到時還是稀拉怕疼軟綿。這是真的拍手，不知疼的拍；一半是爲歌，一半是爲輪椅裏的人。這裏也不像一般殘疾歌手，歌剛完，就拿盆轉圈逐個要錢。她的捐款箱在場地中央，圈子又大，看的人離的遠，你不用擔心兜裏沒錢聽歌的尷尬。但捐款的人卻被大家看的清清楚楚。只要有人捐款，不管是一塊，還是一百，姑娘都一律同樣虔誠認真地說謝謝。她直言不諱說，她是靠自己的歌聲，在討生活，養家餬口。
在唱下一首的間隙，她介紹了自己和她的殘疾歌手樂隊。
她是一歲多的時候生病發燒被大隊赤腳醫生濫用了藥，致殘得的小兒麻痹症。那時可不像現在，有什麼維權還醫鬧這一說，苦果只能自己擔。父親借遍了所有的親戚朋友，借得朋友只要一見他就關門繞道走；沒法，只怪你窮，富了，不借也有人送錢來。結果還是沒能治好她的腿癱症。在要靠雙手耙地也未必能吃飽飯的山區農村，尤其又是重男輕女的村落裏，養這麼個癱子，負擔可想而知，思想壓力可想而知，她說自己稍稍懂事的那時起，就有許多的話傳過她耳朵裏，好多親朋好友都曾明裏暗裏勸過他爸，把她送走，送到遠方去，送到山外去。因爲她媽媽已受不住，跟人走了，她爸爸也是正當年。
說實在的，就是因爲苦了才憔悴成這樣的，其實放在條件稍好的地方他還很年輕。她就是家裏的累贅。她聽到了這些，更是躲進角落裏不敢出來了,有人時不出聲，沒人時先開始是哭，後來就唱。不知道哪裏來的歌聲傳進了她的耳朵裏，天性讓她覺得，這比哭好，哭太單一了，表達不了內心的孤獨、委屈、迷茫、還有感恩。只有唱，啥都能表達。於是只要有空，聽到縣城集市有唱歌的，就央過父親，搖着爸爸給她做的木輪椅去集市上聽歌。癡癡地聽，心裏跟着學，還要遠遠的躲在角落裏，人不易察覺到的地方。
漸漸的她大了，父親老了。她在一個父親咳嗽不止的夜晚，怯怯但堅定地對爸爸說，“爸，明天起我也要外出賺錢，我應該賺錢了。”她父親嚇得一大跳，直起身，以爲女兒病得孤獨，得魔怔了。但，見女兒比任何時候模樣都清醒，眼神都堅定，表情都嚴肅。就問她緣由，憑什麼賺錢？
她就把想好的一切細細跟父親講了。
原先，她剛開始的時候，連話都不敢和陌生人說的。但由於太愛唱歌了，一個人在家練唱時，有時候小夥伴不巧路過她家，都被她的歌聲吸引了，扒窗穿院屏息斂神來看，都對她翹起了大拇指。這時她知道自己歌真的唱得好了，於是，她就想到了那個殘疾樂隊。但不敢開口呀，也許上天被她的純真赤心打動了。昨天，就在她頂着陽光在角落裏癡情看着的時候，一個胖墩墩腳有點跛的男歌手，來到她輪椅近前，她的臉頓時紅的低了下來。
那人說：“小妹妹，我見你，每次我們來唱，你都到場。你也愛唱歌嗎？如果能唱，我們這正缺人呢，你加入進來吧。唱好了，你自己就也能賺錢了。”
他的話在姑娘聽來是多麼的親切，同樣的身體疾病，心靈上或許有某種相惜相憐的情感。她的眼刷地亮了，忘了怯羞，擡起了頭。她知道這是機會，不能也不願錯過。就試着唱了一首。剛唱時還走調，人都看着麼，兩三句下去，她沉浸得只有自己了，好像就是在自己家那個常唱的角落裏。唱完了，半天沒反應，她想，完了！就說麼，自己哪行呢！……羞得正想搖輪椅去躲，掌聲響起來了！嘩啦啦，嘩啦啦，長久地不停……
她跟父親重述時掌聲似乎還在響，她感覺自己說話時眼睛一直是明亮亮的，心裏一直有股泉在流淌，清澈澈地。這麼多年，一個人，一個角落，太需要它了！她在山澗溝窪子裏唱歌時，看到過這樣的泉水，在自家角落裏唱歌時，想像過這樣的泉水，是泉水拯救了她。當她對着鏡子見了自己癱着長不大的模樣時，她想到了死，想到她就是廢物。但，當她動情唱歌的.時候，泉水流淌歡歌的聲響分明在告訴她：你是美麗的，你是有用的。跟着泉水一起對她歡歌的，還有對面山崖上，那塊巨石縫裏生長着的一顆小樹。它常在朝霞的光輝裏對着她跳動着晶瑩的翠色；爲她，遠遠的搖曳着堅韌的枝葉。
她於是開始有了笑容，開始還以它們歌聲與微笑。現在姑娘就要踏上新的夢想的征程了，所以話裏眼裏心裏到處覺得伴有泉水的聲響。朋友，千萬不要不屑這職業，當你不屑或輕視這職業的時候，她正用柔弱的心在捧起；當你抱怨沒有跑鞋的時候，她或許正渴望着哪天能站起來……父親看着她充滿幸福，憧憬的樣子，還能說什麼呢？除了高興，就是更加劇烈的咳嗽，除了叮嚀，也就只剩下咳嗽和叮嚀了……
她欠父親太多了，她如今有了機會得加倍努力，要爲父親重新創造美好生活，向世人證明當初父親沒錯，人間情愛沒錯。由於她的加入，樂隊像上了幾個等級，開始向全國各地鄉鎮農村進軍了。就這樣不停地跑着，唱着。當她第一次靠自己的歌聲贏得了大家的贊助，拿着禮物和錢回家看望父親時，憔悴勞累的父親是多麼的快樂呀。父親用她賺來錢還掉了所欠的債，卸下擔子的感覺多舒坦美妙呀，這麼多年了，想都沒想到，終於盼出頭了。然而，在女兒第二次踏上歌聲之路的征程時，他卻轟然倒在地裏，再也沒能起來。樂隊長在她唱完《酒幹倘賣無》那首曲子後通知了她，她就暈倒了。
輪椅姑娘在和我們講述這些回憶時，數度哽咽。一個殘疾瘦小的女子，沒有親人了，飄蕩的樂隊就是她的家，歌聲是她棲息的牀，話筒是她存下去的希望。哽咽中，她的話像一支箭，射穿了我；像一聲雷，炸裂了我；或許還射中了和我一樣人高馬大身體健碩心靈卻也脆弱的人。她說，“在父母身體還健康的時候別忘了停下匆匆奔忙的腳步，常回家看看。願你們都快樂幸福。”一個殘疾姑娘在自己的悲痛中還想到了祝福別人的幸福，這是怎樣的一種修爲呀！她說我的生活是你們大家給的，我得祝福你們。心靈之花往往開在經歷過苦楚的人那裏，滿含苦膽的嘴裏吐出的往往都是蜂蜜樣的話語，或許這也是上蒼對她別樣的惠顧。
她介紹說，酒幹倘賣無這首歌，說的是，一個撿空酒瓶破爛爲生的啞巴，在一個風雪之夜的路邊，撿到了一個被遺棄的女嬰，相依爲命數十載，女嬰後來成長爲有名的歌手，正在舞臺上唱《掌聲響起來》的時候，得到噩耗，她養父雪夜撿破爛回家被車撞倒了，匆忙間趕到醫院，養父再也沒能起來看她一眼的故事。姑娘說的是別人的故事，可，說着說着，眼淚已禁不住簌簌滴落下來了。
歌聲再次響了起來，“多麼熟悉的聲音，陪我多少年風和雨，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她又沉浸了在歌聲裏，回憶裏。歌聲真情悲涼，聲音幾近沙啞撕裂，白澈明亮的燈光下，分明又見她晶瑩閃亮的淚珠在陣陣滴落。那聲音每個音符都彷彿在專門敲擊我的心房。人堆裏，我淚珠早已追着她的淚珠一道滴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