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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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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五年,張藝謀導演的電影《搖啊搖 搖到外婆橋》,曾風靡全國,但我特別喜歡其中的主題音樂。先是琵琶輕掃曼撥,然後在交響大樂隊合奏下,一羣孩子唱着那首人人皆知的童謠。我從那輕鬆活潑、時快時慢的旋律裏,似乎看到一個純潔、快樂的兒童,在稚嫩的童謠聲中,手裏舉着蘆葉做的風車,蹦蹦跳跳地向我跑來。那種情景使我印象深刻,至今不忘。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的散文

我上頭有三個哥哥,他們小時候都在外婆家一呆就是幾年,似乎有點樂不思蜀。如果要他們回憶快樂的童年時光,外婆家肯定是首選。尤其是大哥,幾乎呆到上小學了纔回家。我到現在也沒鬧明白,哥哥們爲什麼能在外婆家玩的那麼開心?

當我四、五歲時有了記憶那天起,因爲父母已經有了三個兒子,似乎不怎麼重視我,使我養成了沉默寡言,小心謹慎,整天骨碌祿地滾動着眼珠子察言觀色。終於大概在五歲那年的夏天,我被送到了外婆家。

我在外婆家才住了幾天,覺得外婆家除了外公外婆,再也沒有其他人陪我玩。沒有孩子陪着玩的孩子,該是多麼的寂寞。我受不了想家的煎熬,就趁外公外婆不注意,邁開稚嫩的小腳,順着記憶中的來路,獨自越獄逃亡。窄窄的田埂土路在放滿水的稻田中蜿蜒曲折,在我眼裏那田埂兩邊的稻田猶如大海,微風吹過波翻浪滾,無邊無涯,看着觸目驚心。我在土埂上蹣跚躑躅了半天,一道半米寬的排水缺口擋住了去路。回頭看看,外婆家還在視野裏呢。我看到缺口裏流着湍急的水,怕被淹死,不敢淌水過去。站在缺口邊發了會兒呆,覺得特孤立無助,扁了扁嘴就傷心地嚎啕大哭起來。正巧有個農民經過,認出我是陳念清(外公)的外孫,就扯開嗓子朝着外婆家大吼。一會兒外公奔來了,抱起我就回家。邊走邊嘆息;這孩子人小鬼大,養不順呀。

那時野狗很多,經常在宅邊、竹林、墳堆出沒,我怕被它們活活撕碎;沿路有幾條可怕的大河和池塘裏,經常傳出貌似狗吠的俗稱棺材鳥的怪叫聲,據說那些鳥頭上頂着口小棺材,逮住小孩就往棺材裏裝。我再也不敢冒險,只得認命,放棄了出逃計劃。可沒過一個月,外婆主動把我送回了家。原因是我迷戀上了外婆家西南角的露天大糞缸,經常趴在缸邊,伸手撈缸裏的蛆,認爲那是小魚!外婆擔心我一不小心栽進糞缸,淹死了交不了帳,只得將我送回父母身邊。

由於我媽是獨女,除了外婆家,我沒有其他親戚可走。等我稍微長大了,就經常在星期日獨自走四里土路,去外婆家混飯吃。我覺得,那時的外婆家,是我唯一的生活樂園。

這幾年,弟兄聚會時總要談到外婆家,並互相詢問是否又夢見了慈愛的外婆和那熟悉的茅屋?只要一提起這個話題,弟兄們立即亢奮起來,爭相回憶外婆家的所有細節。

外婆的家,只有兩間破舊的'朝東屋,破舊失色的蘆笆牆,頂上蓋着厚厚的稻草。門框歪斜,門板破損不堪,陽光可以肆無忌憚地穿過門板裂縫,投射到屋內高低不平的泥地上。油污的竈臺上供着漆黑的竈君,以及兩支燒殘的蠟燭。由於食油緊張,積滿污垢的油碗裏放一塊油膩的棉布,炒菜前用它擦一下燒熱的鐵鍋,權當已經倒了油。破舊搖晃的木桌,配兩條缺胳膊少腿的木凳。黑黝黝的木製碗櫃下是雞窩,裏面盡是雞糞,外婆每次撿出雞蛋總要用破布擦乾淨了,才放到碗櫃的抽屜裏。

屋南邊的菜地裏有棵高大的柿子樹和一片小竹林。到秋天,柿子成熟了,外婆就將紅彤彤的大柿子,小心翼翼地裝在籃子裏,總是邁着裹足的小腳,立即送到我家來,讓我們嘗新。但我從不敢靠近那棵柿子樹,怕樹葉上無數長相難看的刺蛾蟄疼我。

後門口有棵小楊樹,似乎總也長不大。十幾米外有條很寬很深的排水溝,兩邊長滿了茂盛的蘆葦。外公怕我到溝邊玩水而發生意外,經常嚇唬我,說那溝裏藏有可怕的落水鬼,最喜歡拉小孩下水,活活淹死。雖然我小時候對這條溝經常敬而遠之,但這條陰森森的排水溝,以及披頭散髮、張着血盆大口的落水鬼還時不時地闖入我的夢中,把我嚇得從牀上直蹦起來。

有幾次下雨回不了家,只能住在外婆家。黃昏時坐在後門口,看到三十米外溝西一個高大的墳頭上,雄赳赳地蹲着條大黃狗,轉動着腦袋四處打探,然後與我對視。它是不是在守護着地下熟睡的幽靈?或者它對我有什麼企圖?我不敢再看,趕緊催外公把後門關上,然後捲縮進外婆溫暖的懷抱裏。

外婆家的北邊原有一條寬闊的大河,能通行幾噸重的木船。我每當看到船帆在農舍、竹林上悠悠地飄過時就思考,這條船今晚將停靠在哪個埠頭呢?河上有一條木橋,貫通着兩岸的往來。我幾次夢見橋對面的河岸邊有個很大的集市,店鋪鱗次櫛比,百貨俱全,人聲鼎沸,熱鬧非常。其實那裏只是一片農田,根本沒有任何建築物。外公聽我說了夢中的事,就很認真地告訴我,他的爺爺曾提醒過他,那裏確實有個鬼市,很多倒運的人在黑夜裏經過該地時,都親眼目睹過這個熱鬧鬼市。然後鄭重地告誡我,天一黑就不要靠近那塊地方,怕萬一沾染上森森鬼氣。因此我每次經過那條木橋時,哪怕是晴天白日,常常嚇得大氣不敢喘,一溜小跑,只想快快逃離那塊詭祕之地。

我外公會理髮,母親說他年輕時經常雲遊江蘇啓東、如皋等縣,開店理髮,常年不回家。掙了錢就吃喝嫖賭、架鷹鬥雞,幾乎從不補貼家用,任外婆帶着年幼的母親苦熬歲月。外婆牽着我媽過江去找他,不但拿不到錢,甚至還要倒貼錢給他。外婆氣極了,幾次往自己頭上扎朵白棉花,給我媽頭上扎塊白布,賭咒他已經死了,提前給他戴孝。

後來外公老了,不再外出,在家務農,可還保持着喝早茶的習慣。每天下午天還沒黑,外公就吵着要吃晚飯,吃完了就上牀睡覺,睡醒了穿上衣服,跟外婆伸手討八分錢,也不管黎明還是深夜,拎了只籃子就去上鎮喝茶。那真是無論寒暑,雷打不動,風雨無阻。因此外婆常常糟蹋外公的飲茶習慣:八分個頭捧夜壺。其實外公喝茶是假,參加鎮上茶館俱樂部是真。在信息相對閉塞的六十年代前,農民們獲得社會信息的場所很少,只有人來客往的茶館裏才流傳着很多新聞信息。比如哪家的公公企圖扒灰被兒子摁在大竈後痛打了一頓,哪家的兒女不孝導致老人活活餓死在牀上,蔣光頭生了楊梅瘡宋美齡趁機跟杜魯門睏覺等等。

外公每天起牀後,步行五里路到鎮上的茶館裏喝茶。經過我家時,總要咳上幾聲。有幾次父親聽到外公的咳嗽聲,嘆息道,剛過半夜12點,那麼早就去了,鎮上連鬼也找不着一個呢。我知道外公家沒有鍾,也不會根據月亮和星座的規律來判斷時間,只知道睡醒了就往鎮上跑。有幾次外公去的太早,只得返回我家,隨便在哪個外孫牀上擠一下,才眯了會眼,又亟不可待地上鎮去了。

我們小時候,外公經常給我們講可怕的鬼故事,某時某地某情節,講的有鼻子有眼,嚇得我們鑽進被窩裏瑟瑟發抖。可他不信鬼。我們幾次問外公:“你每天夜裏都要經過好幾個鬧鬼特別兇的墳地和灌木叢,難道你竟一次也沒遇到過鬼?”外公哼了一聲,不屑地回答:“從沒見過,我也不信。”

我的天,原來外公怕我們亂跑不安全,故意編故事嚇唬我們。

外婆每天只給外公八分錢,多一分也不幹。於是外公幾次揹着外婆,摸到米甕旁舀一碗白米,拿到飲食店裏或者換一碗陽春麪,或者兩根油條,坐在茶館裏津津有味地獨享。因此外婆不得不把外公當個賊似的防着,每天在米甕上做祕密記號。如果哪天發現記號被挪動了,外公就得挨外婆一通臭罵。但罵歸罵,我記憶中外公從來不回嘴反擊,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骨嘟着嘴,坐在一旁一聲不吭。

一九七六年正月初十,外婆坐在門口用菜刀切雞飼料。鄰居發現外婆面前的砧板上啥也沒有,而外婆卻不停地切着,覺着情況不對,馬上奔到我家通知母親。等母親趕回孃家,發現外婆已被外公抱到牀上躺着。農村裏的赤腳醫生過來檢查後宣佈:突然中風。我得知消息後立即跟公司請假一星期,車船交替着從上海趕回來,徑直走到外婆的牀邊,帶着哭音連連呼叫:“外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是你外孫四兒呀。”外婆仰躺在牀上,一動也不動。然而她的眼角里慢慢滲出一滴渾濁的淚珠,順着眼角滾了下來。我看到外婆尚有意識,連忙瓣開一隻香蕉,掐下一段喂到外婆的嘴裏。不多一會,那截香蕉順着口水滑了出來,我的眼淚一下子滾了出來。

那年春天特別冷,經常颳風下雪。我和弟兄們陪着母親在外婆家裏住了幾天,看着我的同學兼赤腳醫生給外婆掛鹽水。晚上就在外婆牀邊的地上鋪一層厚厚的稻草,再裹一牀被子,抵禦從蘆笆牆縫裏鑽進來的風雪。假期到了,母親催我回上海上班。我離開外婆後沒幾天,親人打電話給我;外婆安詳地走了。

外婆走後,父母怕同樣八十二歲高齡的外公獨住,無人照顧,建議外公把那房子拆了,搬來我家一起吃住。他同意了,我父母也很高興,想着兒女多,外公帶來的這些木料和傢俱死後能留給我們,多少能派上些用處。

卻不料外公幾次對外人說:如果他走在外婆前面,女兒還能得些財產。如果他走在外婆後面,他一定會將所有的財產當盡吃光!他來我家後,果真這麼做。每天橫草不沾家務不做,睜開眼睛就往鎮上跑,饅頭、包子、油餃、餛飩、月餅、陽春麪、餛飩等天天換着吃,沒兩個月就把外婆千方百計積攢下的一千多元現款吃完,接着把大木牀、櫃子、桌凳等偷偷賤賣掉,然後再把拆來的柱、樑、檁、門等半送半賣,最後把農具當廢鐵賣了換錢。新年裏,大哥和二哥各給外公幾元錢,不消兩天,這錢就賭光了。父親問他;老鼠都知道儲存三日宿糧,你把財產全踢賣光了,萬一生病了還請不請醫生看病?外公斷然回答;不請!

81年初冬,八十七歲的外公終於臥牀不起。我父親想給他請醫生抓藥,被他很硬氣地一口回絕了。外公死後,大哥給他穿壽衣,翻遍了所有破爛衣被,發現他身邊的全部財產是,僅有的一元錢。

前幾年,我的經濟條件好轉了,卻經常在夢裏折騰,想出資把外婆家重新翻修成小樓,順便設計個小花園來孝敬外婆。可夢中的外婆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自從我有了自備車,每逢清明時總要帶上老媽和弟兄去給外公外婆上墳。可是三十多年來,土地經過了幾次重新規劃,新建的農家小樓比比皆是,外婆家的遺址早已蹤跡全無。我們尋了半天,就是找不到外公外婆的埋葬處。只好在熟悉的排水溝旁點香焚紙,跪拜如儀,口裏唸叨着:“外婆,今天我們看你來了,你來拿錢吧。如果你那邊錢不夠花,請務必託夢給我們這些外孫呀。”

嘴裏這麼唸叨着,心裏卻感嘆不已:等我們這一輩都走光了,誰還會記得名叫康心郎的勤勞、慈祥、善良的外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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