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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李煜的一點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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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後人評爲“作個才子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的南唐後主李煜,的確是生不逢時,作爲南唐最後一個君主,繼位時(961年)南唐已對宋稱臣,處於屬國地位,這就決定了他作爲君王的悲劇命運,李煜在位十五年,不修政事,屈辱苟安,沉湎於奢靡娛樂的宮廷生活中。975年,宋滅南唐,李煜內袒投降,被俘到宋都汴京、封違命侯。

詩人李煜的一點認識

作爲一個“諳聲色、不恤國事”的統治者,李煜的確是沒有多少值得後人稱道的地方,然而作爲一個文人、一個才子、一代婉約詞派的代表人物,一位對豪放派詞風有着舉足輕重影響的詞人,李煜卻給後人留下許多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流佳作,後人讀他的詞作,情感爲之沉醉,心靈爲之激盪,神情爲之癡狂……李煜的詞何以會有如此之魅力?因爲他刻骨銘心地寫出了人類心靈深處共同的情感漣漪,歷經歲月滄桑也不會褪色——愛、恨、情仇與孤獨、寂寞。他的這種纏綿悱測的情感,恰如一江春水,綿綿不絕。

一、纏綿悱測的愛

李煜18歲時,遵父命娶了揚州的美女周娥皇爲妻。周娥皇雖然比李煜大一歲,但長得花容月貌,氣質高雅,詩畫雙絕,能歌善舞。傳說唐明皇最喜歡的《霓裳羽衣曲》至晚唐已經散佚,周娥皇搜盡典籍,重編《霓裳譜》,可見其才氣之一斑。李煜又是一個懂得風情之人,婚後兩人的確過了一段幸福甜美的生活。從他的《一斛珠》中可以看出:

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牀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這是李煜寫心上人從打扮到唱曲到唱罷後對所愛之人撒嬌的過程,可謂入木三分。瞧那美麗活潑的女子,剛剛梳洗完畢,在脣上輕輕點上一層潤澤而深紅的顏色。“丁香顆”是美人舌尖的代稱。她開始對聽曲之人啓脣欲言,先微露一下舌尖,也許是一個習慣動作,把女子出場前的神態活靈活現地刻畫了出來,而真正的演奏場面,詞人卻情墨如金,只用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兩語加以高度的藝術概括,“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兩句,寫歌女演唱後的酒會場景,酒喝多了,羅袖被紅色芬芳的酒沾髒了。於是她嬌慵地斜靠在繡牀上,把嚼碎的紅茸唾向心上的人兒。這種恃寵撒嬌的神態,在這以前還沒有被人從生活中把它的美挖掘出來。白居易也只是用“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來隱晦地表示楊貴妃的嬌慵,但比起李煜筆下的這位美人,缺少一種生活情趣。可見,李煜這位風流才子,對心上人是洋溢着怎樣一種深情的愛,才能把多少人有過的生活體驗發掘並完美地表現了出來,使人感到心之所同感,口之所欲言,並感受到極大的美感享受,這就是李煜的靈心慧眼。

可惜好景不長,蛾皇做了四年的皇后,就生了重病。爲此娥皇僅十四歲的妹妹女英進宮探視。女英正值豆蔻年華,嬌柔動人,《後唐書》中說其“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靜”,李煜一見,頓生愛憐。從此兩人頻頻約會,但礙於雙方的身份,只能“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女英偷偷溜出寢宮,怕又被人發現,還把金縷鞋脫下拎在手中,只穿襪子登上含元閣。李煜見了,又憐又愛,寫下一首《菩薩蠻》: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爲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首句描寫環境氣氛:繁花盛開,鮮明濃豔,香霧空朦,渲染了柔和、美麗、朦朧的氛圍,正是情人們幽會的好時刻。可這美好時刻並非經常出現,一個“好”字,透露了女主人公等了多少夜晚,好不容易纔盼到良辰美景,自然流露了人物的心理活動,興奮而又緊張,爲下文埋下了伏筆。接下來,看到的是一個特寫:一雙僅僅穿着絲襪的三寸金蓮,輕輕踏上畫堂前的玉階;一隻纖纖玉手提着金絲繡成的鳳鞋;這女子正躡手躡腳地、神情緊張地向約會地點走去,情人一出現,她急忙奔過去,一頭撲倒在他的懷裏;許久,她依偎着他,激動得身子微微顫抖,這時女子似乎在說:“奴爲出來難,教君恣意憐”。如何“恣意憐”,讀者可以盡情去想象。此詩中,李煜毫無僞飾地將自己與小周後偷情時的感覺表現得纏綿細緻,極俚、極真、也極動人,雖無意於感人,而卻能動人情思,達到了王國維所說的“專作情語而絕妙”的境地。據史料記載,李煜與小周後在成婚前就把這首詞製成樂府,任其外傳;成婚之夜,有人寫詩嘲諷他,有“四海未知春色至,今宵先入九重城”之句,他也滿不在乎。可見李煜對這次幽會是十分眷戀,無心掩飾,坦率到了極點。而他與小周後婚後十分歡恰,情意深重,以至李煜在汴梁被宋太宗毒死之後,小周後竟殉情而死。

然而正因爲李煜的這種率真率性,毫無掩飾和他那種纏綿悱惻的性格,使得他在政治上一敗塗地。如此國君,只能落得故國愁思,如一江春水,綿綿不絕。

二、纏綿悱惻的恨

正所謂“國家不幸詩人幸,話到滄桑句便工”(清?趙翼),如果不是亡國,李煜充其量只是個懂風月的二流詞人而已。然而,975年11月末,金陵失陷,李煜終成亡國之君。從一個驕奢淫逸、紙醉金迷的皇帝,驟然間變成了國家易姓、妻妾不保、人儘可辱的階下囚,再沒有任何人更能比這位敏感多情的才子體味到什麼是國破之恨、家亡之痛了。所以李煜後期的詞,可謂字字是血,句句是淚,情更真,意更切,其詞中所流露出的細緻纏綿的感情是愁苦、悔恨、絕望,充滿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恨。而正是這種纏綿悱惻的恨奠定了李煜在文學史上的傑出地位。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首被無數人評過、唱過、吟誦過的《虞美人》堪稱千古絕唱,它穿透歲月的封塵,放射出永恆的藝術的光芒。詞中以水喻愁的名句可爲警人心智,顯示出這位亡國之君的愁思,如春水之不分晝夜,長流不斷,無窮無盡,讀來可也如春江波濤時起時伏,綿綿不絕,真可謂是聲情並茂,給人無窮的藝術享受。但李煜這首詞,其藝術魅力不僅僅是在宣泄他那種纏綿悱惻的恨,而是用春花秋月、小樓東風、雕欄玉砌這些象徵永恆不變的自然和宇宙的景物,以其不變反襯人事的短暫無常,渺不可追的往事,不堪回首的故國,老去的紅顏,故此種種人世滄桑、浮生若夢的悲慨,便來得特別深沉,超越了一代亡國之君的悲哀,而具有超越時代和個人的普遍意義,是對人類共同命運的一個側面的寫照,這正是這首詞的不朽的藝術價值所在。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爲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蛾。

——《破陣子》

這是李煜淪爲臣虜之後的回首往事。南唐自先主李昇於公元938年立國,至975年亡國,共計三十八年。版圖共有三十五州,方圓三千里,堪稱大國。宮中危樓高閣,棲鳳盤龍,上迫雲霄;御園內遍佈名花奇樹、草木葳蕤,煙聚蘿纏,一派豪華濃豔的景象。“幾曾識干戈?”承上啓下,順前面豪華安逸的宮廷生活而來,生出下片屈爲臣虜的情景。“沈腰”指腰肢消瘦,“潘鬢”作鬢髮斑白的代稱。李煜用了兩個典故,極言自己被俘後精神上與肉體上的苦悶與摧頹。李煜被俘之後,“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王銍《默記》),過着含悲飲恨的生活。這兩句即是他被虜到汴京後的辛酸寫照。當他回首往事,最不堪忍受的是在匆忙辭別太廟時,宮中的樂工吹奏起離別曲的那一刻。教坊的音樂是李煜平日所鍾愛的,然而此時的.笙歌已不復能給人帶來歡樂,卻增添了別離的悲涼。面對這些幽居深宮只知歡樂的宮女,於是只能揮淚而別。正如他在《望江南》中所言“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

讀李煜的詞,自覺有一種開誠相見的情愫和毫不掩飾,絕無拘束的勇氣。他過去寫情人幽會,男女離情,曠逸情致,多少是揣摩他人的心理寫出來的,畢竟隔了一層,有時不免有點做作。故雖有情致但不能動人,而他的亡國之恨,全是自己的真切體驗,切膚之痛,故寫來更爲真摯、深切。無論是《相見歡》中抒寫的時光悠忽、人生長恨,還是《鳥夜啼》中嘆息的往事成空如一夢;無論是《浪淘沙》中“一任珠簾閒不卷”的滿懷愁緒,還是《清平樂》中的“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的哀婉悽絕,都景真而情深,語真而意絕,體現出他內心那“一江春水”似的綿綿不絕的愁恨!

三、纏綿悱惻的孤獨

在文學史上,用詞來抒寫內心孤獨之感的有兩個人值得稱道,一位是宋代的女詞人李清照,她那首《聲聲慢》已名垂文學史。除此就當數李煜了,請看他的著名《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首先從他所選的詞看,月夜、空院、清秋、梧桐等,都是極富浪漫色彩的,讓讀者一接觸到此類意境,便沉浸在一種柔美的氛圍中,這些李煜情有獨鍾的景物,爲全詞定下了纏綿的基調。其次看一下他是如何來表現這種纏綿的:“無言”者,無人可言也,無人共語。“無言”加上“獨上”,使人彷彿看到一個極度失意的朗朗秀士,一介鬱郁不得志的冉冉書生,步履滯重、神情凝重,可見其孤獨之甚,哀愁之濃。本來作者深諳“獨自莫憑欄”(《浪淘沙》)之理,因爲欄外景色最易觸動他敏感的神經,而現在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又可見他對故國(故人)懷念之甚,眷戀之切。一彎殘月照着孑然一身的作者,也映照着他視線難及的“三千里山河”(《破陣子》),引起他多少愁思、多少回憶。此刻他是否憶起了“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的江南?(《望江南》),也許他又憶起了“春殿嬪娥魚貫列”的如花少女?(《玉樓春》)往昔越熱鬧,如今愈孤獨。俯視樓下,滿院梧桐都寂寞地站立在清秋之中,“寂寞”者是梧桐更是人也;此刻,情與景已妙合無痕。沉默“無言”,爲什麼獨上西樓?一個“鎖”字暗點身世,月都不是圓的,何況人乎?走不出清秋時節、滿院的孤獨。有什麼比孤獨更令人心碎?那是一種大山壓人的窒息的孤獨,那是一種世界末日般的絕望,那是一種茫茫海上失去航標的心悸,那是一種掙扎在死亡邊緣的恐懼。也許對於李煜來講,死亡比孤獨要愉快得多。作爲一個亡國之君李煜是不幸的,但作爲一個詞人,他又是幸運,正因爲他的哀痛比正常人深一千倍、一萬倍,才能寫出如此打動人心靈深處的優美詞作,每次讀之總有一種新的感動,一種深深的悲哀情素縈繞在心,久久揮之不去,也許這就是所謂人類共同的情感吧!

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

——《搗練子令》

李煜特別善於描寫幽靜寂寞、空虛冷漠的環境,院是靜的,庭是空的,從聽覺和視覺兩方面一下子就把作者所處的環境勾勒出來,言其靜寂空蕩,心情之孤苦、寂寞於景中悄漾而出。因爲四周異常安靜,所以才能隱約聽到隨月送來的斷斷續續的搗衣聲。這是以動寫靜的手法,如王維的“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自古以來,砧上搗衣或搗練的聲音一直成爲夫婦或情人彼此相思回憶的詩料,久而久之,也就成爲詩詞裏的典故,比如李白《子夜吳歌》裏“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月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比如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中的“玉戶簾中捲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蔡滌在《西清詩話》中說,李煜歸宋後,“每懷故國,思念嬪妾散落,鬱郁不自聊”。在這夜深人靜時,聞寒砧之聲,更喚起他對故國、故人的思念,心潮起伏,難以成眠。夜深了,砧聲還在斷斷續續地響,是伴隨月光傳入簾櫳的。這就又把聽覺和視覺相互綜合起來,做到了聲色交融——秋月的清光和搗練的音響合在一起,共同觸動着這位“不寐”者的心絃。然而作者並沒有大肆渲染,只是用單調的砧聲和素樸的月光喚起讀者對一個孤獨無眠者的惆悵和同情。好孤單的人,好長的夜,多麼難捱的時光啊!這正是李煜寫詞真正見功力的地方!

一代亡國之君,一個絕代才子,李煜的一生是短暫的,但又是精彩的,李煜的一生是孤獨寂寞的,但又是豐富多彩的。在他的心中,愛與恨都纏綿,情與景都悱惻,過去與未來都相通,天上人間都哀怨。他的詞中,物候與心境,自然與生命,天命與人事,是那樣的相互融通與感應,又是那樣的相互隔膜與互斥,他以水喻愁,使我們感到痛苦生命的流動與永恆;“寂寞梧桐”又使我們驚心於人生的孤獨大於死亡;“離恨”之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更是讓我們的思緒佇立離離原上,注目於自己的心痛離別,隨無聲無息之風飛揚在綠色之上、心靈之上、生命的盡頭!這就是李煜,一個纏綿悱惻的李煜,一個哀豔悽婉的李煜,一個叫人愁情百結又剪不斷、理還亂的李煜!

參考文獻

[1]王國維。人間詞話。吳洋註釋,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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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詹安泰。李璟李煜詞。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

[4]張偉。李後主的詩詞藝術,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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