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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裏的故事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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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拙走之後的第二個年頭,方承謙遇到了曲賦。

大學裏的故事作文

第一次見面,是在學院的迎新會上,女人輕盈又大方地坐在對面,得體微笑。從英國留學歸來的女博士,方承謙心想,倒是個肯唸書的主。

第二次見面,方承謙正光着膀子坐在房裏發呆,忽地一個女人探出頭來,問他,方老師,能幫我搬下行李麼?

方承謙愣了愣,走出門去,看到曲賦大箱小箱七八箱橫陳在走廊上,隔壁空了幾年的房間,大門正支唔支唔地擺動。

方承謙三十五歲,未婚。這讓他在同事和學生之間多了一個棘手的話題,多半時候方承謙會對同事笑笑而過,說,我倒自願一個人。而少數時候,他會說,不過是一種生活狀態。

而對於曲賦,他倒是有了第三種回答:你呢?

曲賦今年二十八,人長得標緻,南方女孩兒的水靈和白皙在她年輪的印跡裏絲毫不退,笑起來會有隱隱的酒窩。

這樣一個女人,卻也和他一樣,甘願住在學校的教工宿舍裏,確實讓他驚詫。兩人隔牆而住,早晚總有相遇而笑的片段,方承謙每次都會想,這女人,古怪。

學院裏有年長的老師瞧他二個平日言語搭調,便有意搓合。方承謙尚還沒來得及開口,曲賦已從容笑起來說,我已有心上人了。

這倒讓方承謙大大舒了口氣。

某一日,方承謙站在陽臺喝水,透明的玻璃杯裏折射斜日餘輝,映在他淡灰色的襯杉上,恰似一輪紅日。女人卻不知何時站在身後,輕聲叫了聲,方老師。

他木訥回頭,那一瞬的光影交錯,他恍然看到那張想念了兩年的笑臉。這是方承謙兩年來第一次錯覺似曾相識,於是在他之後的言行裏,眼前的人,親切又陌生。

在那之後,方承謙開始關注這個女人。她的一言一行,她的舉止神態,她的過去,她的將來,她的一切一切,他都默默無聞地聽着。她恍然不覺。

在一次開會間,曲賦在他耳邊輕問,方老師,你晚上可有時間?

他的心緊了緊,無緣由卡住了聲音。他驚慌失措,定神再瞧眼前的人,微微笑起來,晚上約了個朋友吃飯。

在轉頭,漠視,眼角餘光的連續瞬間,方承謙在心裏長長嘆出一口氣來。他要等的人,原不是她。可是耳側呢喃的細語輕言,卻讓他不勝疼痛地揉了揉眉間。兩年了,他始終,忘不了他。

方承謙是個老師,每每當人問起,他總愛說,教書的。學校在城市的郊外,隔了近一小時的車程,公路卻不似橋樑,好比將兩個地點陌生地連綴,沒有絲毫牽扯。

他是自願住在學校裏,自我陶醉地像個隱士。大學的課程不多,教務更少,多半時間還是閒在寢室,看書看報看電影,或者,適當性地發發小呆。

住在四十平米的小屋子裏,對面的樓住着正值豆蔻的大學女生,有時他悶着,便拖把椅子坐在陽臺上喝水,樓下的人流來去,年少的無知和無畏,一目瞭然。

他從未想過這樣子過一輩子,在他讀碩讀博的那些年,理想抱負都曾經宏圖萬丈,而真正現實地擇業時,他卻選了這樣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大學,待在這個繁華鬧市的鄉下,安安穩穩,淡然地生活。

一個人一間房一張書架一板牀,有時他坐在房裏,看看四周,不忍自嘲而笑。他的工錢並不低,至少他自己這麼覺得,卻又不知該花在什麼地方。

身邊的筆記本用了近五年,記載着他這五年來看的所有書籍和感悟,破損的外殼招來不少要他換一臺的善意相告,他只笑笑,並不多言。

同事笑他小家子氣,襯杉被洗得退色,領口也略有磨損,他還是穿着,也不在意。多數時間和同事聊起的還是專業,關於課程的進度和學校的規章,於是有女同事在背後閒話,難怪他三十幾了還是個光棍。

我叫方承謙,這是我的電話和電郵,有事,可以找我。

學期的開學,新的面孔,他總是同一句話。不善言辭,在課堂上提着聲調,掩過自己站在人前的不適。下課的十分鐘,一個人站在走廊發愣,或者和舊同學通個電話,彼此慰勉。

有女學生愛在下課後跟着他走一程路,問一些專業的事,一些生活的事,一些他的鎖事。他笑着應對,心裏多是喜歡這樣的小孩子,似懂非懂的探測。

夜裏學校靜如渚水,他住得高,站在陽臺可以俯瞰整個生活區在點點燈火裏沉寂。也就那麼一小會,他會希望有個人站在身邊,說說話,或者,只是簡單地相擁,彼此不言語。他笑笑,然後搖搖頭,慢步走進房間,關了陽臺的門。

哭過一次,在看完一部電影之後。方承謙扼制不住,關了燈,趴在牀上,眼淚一直流,卻剋制着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時間慢騰騰走在凌晨兩點,腦子裏還懸着片子最後響起的歌詞。

這一年他三十二歲,他以爲自己對情緒控制得心應手,以爲表情收放自如,卻還是在一個半小時旁人的故事裏落淚,一夜無眠,越不過這個屏幕和現實的跨度。

連綿一段時間,精神恍惚。在一個人的夜裏,靜不下心看不了書,玩弄着手機的名片卻拔不出一個號碼,心裏太多事,無從說去。朋友二字,淺淺停留在他正常生活的尺度,卻沒有人,真正明白他內心藏了十幾年的難言。

去食堂吃飯的路上,遇到了上課的學生。男孩子豪氣地拍拍他的肩,老師,這頓我請。他其實也不記得這學生叫什麼,只是上課時眼角餘梢留下過一些印象。

吃飯時,男孩子和他閒話家常,說着說着,忽然賊笑起來,方老師,我們班好多女孩子喜歡你吶。

他一愣,瞧着那張壞笑的臉:嗯?是嗎?

低下頭吃飯,這尷尬的幾十秒,他無心去細想自己是否裝得夠傻,只是不願在學生面前顯得太過難堪。食堂人流不斷,男孩子若無其事繼續高談闊論,他卻已不耐。

三十而立的男人,沒個着落,於他而言,這確實是一個避無可避的話題。他不得不去直面的人生途徑,在這個路口,顯得侷促非常。方承謙總是會想,這是自己的事,別人怎麼看,無所謂。只是現實重重壓下來,他不時難堪的局境,總讓他心裏有所忌憚。

差不多在這個時間點上,方承謙遇到了林拙。

林拙很鬧。在方承謙第一次和他四眼相對時,他在課堂上睡覺打起震天的鼾聲,致使方承謙不得不停下課程敲醒他。

他揉着睡意惺鬆的眼,問:下課了嗎?

方承謙略有生氣,提高了聲調:立起來。

林拙愣了愣,站起身,高過了方承謙一個頭。瞧了瞧眼前的人,林拙吐吐舌頭,低下了頭。二十歲的大男孩,穿着花花綠綠的寬大t恤,低下頭時微紅了臉。

這一堂課剩下的二十餘分鐘裏,方承謙不時看向林拙的方向。男孩子抿着嘴,不安份地擺弄手中的筆,迎着他的目光,又端正而坐,眼睛正視ppt的投影。

在之後兩個人茶餘飯後閒談起最初的相視,林拙強調:那時我挺緊張的,以爲你要打我來着。方承謙笑起來:你這小滑頭就是欠打。

林拙是個典型的雙子座,性格上的熱情和冷漠層次分明。多半時候,他像個裝酷的非主流,坐在教室的某一角落,塞着耳機,表情僵硬。又在心血來潮時天南地北無話不說,鬧騰騰一派唯恐天下不亂的駕勢。

兩個人的第一次正面衝突在之後的日子裏好像不了了之,林拙還是拖沓着來上課,方承謙還是上完課之後拎包走人。一個學期的課,兩個人就這樣彼此印象了一把。

期末的考試之後,方承謙不願回去。家裏的老人愛念叨,他是獨子,傳宗接代的話,聽得不少,又無應對的策略,也就電話裏一句學校事忙推掉父親的嘆息。

他自是難過,卻也無法。內心的一些掙騰,只有一個人躺在牀上看着天花板時纔會真真切切襲面而來。不能將就着自己去將就別人,他總這樣想,總是偏執地堅持一些自己的底線。

試卷一張張地批,學生的字跡好壞不一。少年時候,他愛讀書,也沒電腦,便多是寫字,因而寫得一手好字。於是但凡看到漂亮的字體,都會翻過試卷去看一看學生的姓名。

林拙二個字,便這樣不經意地滑到眼皮底下,讓他小小吃了一驚。端方凜然的字跡,橫豎之間自有一股清明,他實難將這樣的字和那樣的人連在一處。卻看到試卷背面的空白處,寫着:某人:你胖了。某人生猛擁抱。某人矯情.某人:那個時候,我怎麼會放你走的。

他啞然失笑,想到某天晚上看完這電影痛哭的心境,倚着凳子,久久不語。

幾天後,他叫了個學生幫忙登記成績。女孩子在擡頭和低頭之間突然“呀”了聲:小拙居然考這麼好。

他揹着身,雙眉卻微微挑起:怎麼,他不該考好?

女孩子笑起來:考試時還見他在桌子上畫畫,以爲他寫不出呢。

方承謙也笑起來,卻不說話。

方承謙自是想不到,這個在之後一年他不再聽聞的名字,這個在之後一年他不再看見的男子,卻是兩年之後,抱着他熟睡的男人。

再看到林拙,是在方承謙外帶出行的名單裏。學院裏的社會實踐,一個老師四個學生,他看到名單時略略愣住,一男三女?

教務主任拍拍他的肩,笑:方老師,你這組還是豔差啊。

他聳聳肩,再次看名單,才發現林拙排在最末,個人信息裏寫着:懶。

他又看了看那三個女生的信息,多是四字的描繪性詞語,字跡不同,想必都是個人填的.。不由笑:這小子倒有意思。

行程不緊,一週的時間,去一個鄉下的工廠。

女孩子們歡天喜地,把實踐作旅遊,剛一上車,便興奮地叫嚷。方承謙候在車邊,看看時間,林拙不緊不慢背了個大包,走到近處,點頭叫了聲老師,便彎起身子擠進車裏。

一路他問了些實踐事項,女孩子都答得工整。他知道多問也是這樣的套路,便交待了些事,閉目養神。

倒是林拙不自在,被幾個女同學開起玩笑來,一路吵鬧。

接連三天,林拙不說話。在被問起時勉強應答,其餘時間保持驚人的沉默。女生們玩笑開得無趣,便見好就收。

實踐的過程對學生而言,是初入社會的新鮮和挑戰,對方承謙而言,卻是乏味的反覆。他耐心講述着原理和功用,理論和現實,說過的話,重複第二遍,被問詢第三遍,印證第四遍。

每晚倒在牀上,他都感到累。沉沉悶下來的時光,砸在他三十二歲的年紀,校園生活的淡泊如水他習以爲常,而這小小的插曲,卻把他的心,小小搖了搖,強忍了兩年的寂寞,一下子四散開來,如墨入水。

這天晚上,他還是照常躺在牀上看書。卻聽有人敲了敲門,他開門,看到林拙只穿一條短褲,站在面前。

林拙尷尬笑笑,老師,今晚我和你住吧。

他們是五個人,二二一的房間配備,有女生外嚮,分房時就大聲嚷着要和林拙一間,方承謙笑他們少年輕狂,也不阻攔。

這時見林拙這樣站着,他不自主退出身來,進來再說吧。

於是這一晚,方承謙邊上空了三晚上的牀位,睡上了人。林拙的理由很輕便,不想和她睡。

方承謙也不多問,還未到12點,便熄了燈。這對他而言,確實少見,卻不得不顧及這個男孩子已抱個枕頭趴着閉眼。

他卻睡不着。想起一年前那張試卷背面的字,有些想法便不再安然,活蹦亂跳在思想的某一角,輾轉近一小時,他睜開眼,長長吐了口氣。

老師,你也睡不着?

林拙輕聲問,他嚇了一跳。

這一晚的臥談,開始在凌晨一點,結束在凌晨四點。方承謙在之後一直回想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話,卻再難憶起那些黑色裏暢懷的笑和欠缺思考的對答。

他只記得,這男孩子在迷迷糊糊間問,老師,你這樣一個人住,悶不悶。

有時候,還是悶的。

那你爲啥不找個伴?

黑色漫延的房間,林拙自是看不到方承謙那一瞬的尷尬神情,而他也是第一次,被這樣直白地問起。

同事或學生,多半會顧忌他的感受,問得委婉,他倒也答得委婉。這一次,卻是直白地露骨,他沉默下來,人生的不得已,在對手毫無顧忌時,才顯得這樣無奈。

接下來的時日,林拙偶爾談笑,他聽得出來,這男孩子極是討人喜歡。女生們都愛與他搭訕,飯席間小女生的心思被掩蓋又自己掀開,他看在眼裏,默然無言。

回校後,學生們各自歸家。林拙幫他把行李提到樓下,臨走,問,老師,下學期要是有些問題,可以來找你不。

他笑起來,我的號碼你有嗎,可以打電話給我。

於是互換了號碼,他站在門邊,看林拙大搖大擺走出視線,心裏,漫起一陣難過來。

暑假的學校,被炎炎烈日蒸得少有人跡。多半考研的學生長時間待在圖書館裏,生活區便空空曠曠,像一座荒城。

方承謙倚着凳子,把腳擱在桌上。手機放在右手側,好像等着什麼。

又回到不用與人交流的時日,甚至在一天裏不說一句話。時間還是在書和電影間流沙般過去,指間不留痕跡。他察覺到自己的沉悶,一年多前,在看完藍宇之後,綿延過一陣的寂寞,又騰上心頭,揮之不去。

這種反覆,他明白是人心的躁動。在浮浮沉沉的際遇裏,方承謙總是理智地控制情緒,儘量不讓自己看起來意氣用事。工科的七年本碩,他學着用科學的思維生活,而天性內向的他,卻總是處理不了那些窩在心底深處的離愁別絮。

他知道自己在期許一條短信或者一個電話,夜裏睡不着,他會自嘲地想,或許是太悶了,和這孩子無關。

可第二日醒來,腦子裏卻好像還有些夢的殘留,關於一張笑臉,或者,一句細語輕言。

曲賦是個極聰明的女人,方承謙在和她兩次交談之後就深有體會。他多少還是有些自以爲是,看的書多了,對於人性,對於生活,也就多了思考。於是便對那些平日的閒聊深層剖析,細究對方的用意。

多數時候,他還是能明白女人在想什麼。而曲賦不同。她的點到即止,讓他有些茫然,在某些時候甚至不知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

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聰靈毓秀,品貌兼修。來學校後的第二個月,便芳名遠播,方承謙在下課時多能聽到學生談論那個新來的美女教師,以及關於此的種種流言。

這已是他在學校住的第五年,而他的人生與這個龐大而冗長的系統,卻似乎沒有真正意義的交集。他沉默的時間太多,只有談及專業纔會綻出他這粒金子本身的輝芒。

曲賦似乎明白這一點,所以在每次與方承謙談話時命題緊扣課程,多像是晚輩向前輩的請教,卻又總是穿插一些生活瑣碎。

這讓方承謙很難避諱。他不是善說話的人,在多數時候會用專業性的語句把問題肢解,這個女人巧妙地笑,讓他很無從。

他又總是很矛盾地關注曲賦。在一日上完課回寢室的路上,經過曲賦上課的教室,定下步來,靜靜看了看,這個女人的談吐言語,清雅淡定。

便在他失神的一瞬,曲賦回頭,透過正門的玻璃看到他,報以一笑。他尷尬地也笑起來,緊接着,便是教室裏學生亂哄哄的吵嚷。

那之後的一段時間,方承謙開始刻意迴避。

秋後的夜,涼風已泛。他會披件單衣,信步逛到學校附近的江堤。在和舊同學閒聊時,這條氣勢磅礴的大江,他總會重點強調。

他確實喜歡這裏,四野無人的寬敞路途,從住處到江堤,又從江堤回住處。樹木夾道,江風橫灌,帶着水氣的涼意直徹肌膚,向北而望,漫漫無際的另一側,他總會想到林拙。

那個男人,曾在這裏抱過他。緊緊地抱住,沉默不言。

方老師。

女人似乎是驚訝地笑出聲來,他回頭,看到曲賦站在身後,白色的紗裙,被江風吹得翻舞。

他們並肩走了一程路,他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她。

她說,我常來這逛,想不到會遇到你。

他笑笑,不作聲。常來這裏逛,他心裏想的,卻是另一個人。

始終是曲賦在問,他在答。黑色裏的並肩,他可以清晰聞到女人身上淡淡的香味,柔和着草木的味道,在夜裏更顯得清幽。

女人問,方老師,你在學校裏住了幾年?

五年了吧。

都是一個人?

嗯。

女人笑起來,我就喜歡你這樣的人。

他微愣,也笑,不答。

自高中時,便有女孩子喜歡他。到了大學,身邊也從來不乏女友。方承謙長得端方,性子溫厚,只有說話時強硬的北方腔調,才讓他多少看起來是個北方人。南下求學,工作,這十餘年,他一直沒有被磨合。至少那口子京味,從來不變。

兩人回到宿舍,穿過幾幢學生樓,曲賦嘆了聲,學生時多好,想做什麼,都不用害怕。

方承謙笑,你現在害怕做什麼?

曲賦轉頭,正視他,半晌,笑起來,害怕分離吧。

方承謙陪曲賦去了機場。

女子口中的意中人,一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在這個城市的另一所大學唸完了碩士。

機場的送別,方承謙很詫異。他看着他們擁抱,接吻,然後,揮手告別。

回行的車,曲賦笑着哭,真是謝謝你,方老師。

他的身份,便是她一日的男朋友,作一個木頭人一般的旁觀者,站在離他們二十米開外的空地。

方承謙一路都沒有說話。他震驚於這個女人的大膽,也唐突憶起林拙離開時的昏黃天空。下車後,方承謙問,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曲賦笑笑,三年。

三年,方承謙正推算這個時間,曲賦又說,那時還在國內讀書,他是我的學弟。後來去了英國,還是保持聯繫。原以爲,回國了,可以和他在一起。沒想到,他又出去了。

所以你就想一了百了,省得牽掛?

曲賦一愣,回頭,似乎不相信這是方承謙說的話,我只是不想耽擱了他。

女人一抿嘴,緊咬下脣,努力不讓自己哭出淚來。方承謙不由走上一步,一把把她摟進懷裏,哭出來吧,會好些。

他感受到女人抽泣的震觸,胸口漸漸溼了小半,心像被掏空一般。閉了眼,這安寧的夜,兩年前,他一個人渡過。

而現在,東北正向,那個男人,又真得過得好不好。

林拙很能喝酒,在他們大學四年的散夥飯上,喝得酩酊大醉。四年的青春,匆匆告結,他倚在同學身上,面紅耳赤,仍是叫囂,喝啊,都愣什麼。

方承謙坐在離他不遠的另一桌,幾個老師都謹慎,不願多喝,學生們卻極是客氣,相繼過來敬酒。他幾次想回頭去看看,還是忍住,這一次見面,離暑假林拙要去他的號碼,又隔了近一年。

這一年,方承謙倒是見過林拙幾次。在教學樓的某個教室,林拙啃着筆,翹着二郎腿,坐在教室的最後排。他無意間看到,纔想起他已是大四的年紀,心想,應該是要考研吧。

在他的樓下,某天夜裏,他買了宵夜回來,看到林拙左左右右徘徊走路,過了會,有女孩子從另一幢樓裏向林拙跑過去,他也就顧自上樓。

再近一次,是在學院的考研交流會上,看到林拙意氣風發坐在演講臺,問了人,才知道他考到北方一所好大學,再過兩個月,便要離校了。

好快。方承謙心想,這樣一恍,自己已在這裏住了三年。

從飯店回學校,一路都有人哭。老師們走在前列,有個女老師也忍不住,抽泣起來,每次吃散夥飯,我都想到自己讀書時一羣人抱着哭。

街燈黯然,在學校的大門外,學生們各自回寢室去,老師們囑咐着晚上早些睡。人漸稀離,一隻手搭上方承謙的肩,老師,我有些事,想和你說。

方承謙回頭,林拙一身酒氣襲過來。他愣了愣,明天再說吧,你喝太多了。

林拙搖頭,搖得執烈。同寢室的人拿他無法,也多醉了,說,老師,你就讓他說吧。小拙喝了酒最抽筋,誰勸都沒用。

方承謙嘆口氣,扶着林拙想讓他坐下,林拙一擺手,說,去你寢室,我有話……

未說完,扶着他的肩,直吐出來。

幾個老師苦笑,拍拍方承謙的肩,小方,這種時候,學生都比較情緒化。

回到寢室的時候,已近十二點。林拙已醉得不成樣,六樓的樓梯,方承謙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拖到。這一路,他心裏卻多是緊張,不知這孩子,有什麼話,會在酒後吐露出來。

他把他扶到牀上,正欲抽手去洗澡,林拙一用勁,他措手不及,一個踉蹌跌在林拙身上。還沒來得及開口,林拙另一隻手已摟上他的腰。

多好,這樣多好。

林拙笑起來,方承謙擡頭,看到他滿面通紅,酒氣層層涌上來。林拙一個翻身,把方承謙壓在身下。

他貼着方承謙的臉,舌頭不安份地舔向他的耳垂。我一直不敢,三年了,一直不敢。

他喃喃自語,方承謙一時不知所措,兩隻手騰空擱着,竟不知是該推開他,還是抱緊他。

嘿……想不到,真正抱着你的時候,卻是該走的時候了。

林拙仍顧自說話,酒精瀰漫,理智被淹得深,方承謙只感臉上溼潤,回神再看,兩行淚汩汩而下,淌過林拙的雙頰,順勢流到他的臉上。

我喜歡你。林拙說。

這樣的一夜,他始終緊緊抱着,不曾鬆過手。

這一夜的擁抱,在方承謙之後兩年每個寂寞的夜裏,他總閉眼回想,回想那個男人的執烈感情,回想黑色裏急促的呼息和親吻,回想緊緊抱着他的那雙手。

方承謙笑笑,我自願去相信他意亂情迷,就像我自願住在這裏。

女人說,你是害怕自己脫不了身。

夜色籠下來,他們隔了茶几對坐。在曲賦的房裏,只開了一盞微弱檯燈。女人泡了杯咖啡,穿着睡衣,懶散仰在沙發上,男人卻是正裝,仍舊是白天去機場的模樣,正坐在凳上。

我想不到,你竟會自己與我說這些事。

方承謙嘴角不經意揚起來,是啊,悶了十幾年,第一次與人這樣說話。

在回房後的發呆,沉默,回想,隱忍之後,方承謙扣開了曲賦的房門,在凌晨的三點。

這是方承謙第一次與人聊起林拙,他不是愛說話的人,多數時候的緘默不言甚至讓人心慌,卻是這樣一場不期而遇的送別,讓他覺得,曲賦是個異類。

異類。如他這樣的異類。

他一個人把心事埋了太久,久到連自己都憶不得是在什麼時候喜歡男人,是在什麼時候排斥女人,是在什麼時候把自己層層包裹,是在什麼時候生活分裂成兩層。

他說,我是同性戀。

五個字,不知是多大的勇氣,在女人略略驚訝的笑容裏,說出口來。

曲賦說,我該猜到的,只是沒辦法證實。頓了頓,又說,如你這樣,喜歡的人,自然不會少。

方承謙笑笑,兩個人就此開話。一杯咖啡一杯茶,從曲賦的學生時代愛情故事,輾轉到方承謙這五年大學生活,穿插着二人的心心相惜和不點自通。

在多數時候會有默契的笑,關於一個眼神或一句對白,兩個人似曾相識地對視,大笑,年少的時光一瀉千里,洋洋灑灑潑墨開來,那些不與人說的祕密和心事,卻成了一個又一個的笑話。

曲賦說,你不該這樣讓他走。

方承謙啜了口茶,笑起來,那麼你呢,不也是找一個佯裝的男友,讓他安心離開嗎。

曲賦笑笑,我們不同。

方承謙一愣,曲賦自顧說下去。

鑑嚴是個太有抱負的人,他從小就被家裏教壞了,教得他自負又好強。我們在一起,他對我,卻多是一種男人天性對弱者的同情。

弱者?

曲賦吐了吐舌頭,笑。看不出來是嗎?我在他面前,可沒有這樣的從容談吐,就像個小女孩子。

方承謙笑起來,曲賦也跟着笑。

所以我不想讓他擔心,既然不愛我,又何必要他爲我懸着心。

曲賦停了話,正視他,承謙,你該去找他。

林拙走的時候,方承謙站在六樓的陽臺。看到林拙父親的司機將一包又一包的行李塞進車箱,候在樓下。

林拙卻一直沒有下來,他想,可能,和同學道別吧。

六月的天氣,已漸漸熱起來。汗水粘漬,確實不是個適合離別的季節。學校裏卻忙忙碌碌準備着畢業生的散場,多條橫幅拉起來,祝他們一路順風。

良久,林拙背了個大包,走下樓。方承謙不自覺地退了幾步,怕讓他瞧到,心裏有陣難熬的離愁,隱隱作痛。

有幾名學生尾隨他到樓下,他看他們在最後的擁抱。高個的男孩子拍拍林拙的肩,大概說着些以後珍重的話。

生活區的林蔭道里走着學生,來來去去。看他們幾個人在道別,便有人竊竊私語。這些類似於大四了要走了還感傷的話,方承謙讀書時,自是講過的。

他看着林拙上車。沒有回頭的動作,眼睛也不曾向他的住處瞟上一瞟,只一頭栽進車裏,不作任何回顧。

方承謙想,這樣纔好,以後,也不用回想。

他以爲自己會安之泰然,而車子駛出生活區,離開他的視線範圍時,心裏那陣痛,纔不斷擴大,他長長嘆出口氣,走進房間,關了陽臺的門。

這是方承謙最後一次見到林拙的情景,兩個人隔了數幢學生樓。他在兩年後的回想裏,曾多次問自己,若那一瞬,林拙回了頭,他是不是會一個箭步衝到樓下,然後緊緊抱住他。

他不知道,也無從去知道。時間的好壞都在這裏,你回不去,卻也不用擔心它的重來。

方承謙躺在林拙懷裏看報紙,林拙倚着牆,半身橫臥在牀上。

林拙的手不安份地遊走在方承謙的身上,從胸口到小腹,又從小腹滑進褲檔,方承謙皺眉,小鬼,安份點。

林拙笑起來,還叫小鬼,你要叫我林大官人,或者,拙哥哥。

方承謙忍不住笑,翻身把林拙壓在身下,林拙大笑,兩手繞過方承謙的項頸,把他的頭緊緊粘着自己。

承謙,不要說話。讓我抱一會。

時間走在上午的九點半,兩個男人就這樣抱着不說話。可以長時間沉默,只感受到對方的心跳和身體散出的熱,參和着洗髮水的輕微味道或者棉布衣的淡香。

方承謙的房間常年有股清幽的香味,他不是個勤快的人,房間亂卻不髒。

一個人住,也髒不到哪去。方承謙這樣說。

林拙每天都往他這裏跑,晚上他卻顧及林拙同學的想法,要他回去。林拙多半是聽話,也有時候嫌路太長不願走,便和方承謙一起睡。

方承謙的牀並不大,兩個人總是抱在一起,在黑暗裏說好多話。

眉毛,眼睛,鼻子,嘴脣,一樣樣看着,摸着,在黑色的夜裏,藉着微弱的逆光,看清對方的神色。

身體相對,彼此感情坦然。會說好多的事,三年來的每一件小事,原來二個都銘記在心,偶遇或者試探,在聊開話時,才發現原是對方刻意的營造。

林拙說,有時會在你樓下等你,也不知要和你說什麼話,可能只是想看看你的樣子,卻沒等到過。

方承謙笑起來,我倒見過你一次,和一個女孩子一起。

才一次?林拙做個鬼臉,我起碼等了你十多次。

方承謙問,你怎麼不去教室等我?

林拙笑,我有去啊。站在門外看你講課,聲音大得能震到整一層樓。

方承謙皺眉,這麼大的聲音?我自己還沒覺得。又問,只看看,就是不敢和我說話?

林拙撓了撓頭,你太招人喜歡,女同學多愛談論你。我平時膽子挺大,看到你,就說不出話了。

方承謙大笑,把林拙抱得緊。林拙也笑,承謙,我要是早點和你說話,就好了。

承謙,我要是早點和你說話,就好了。

兩年後,林拙站在巍峨的古城牆上,想着這句話,心裏又無緣由難過一把。

他奶奶的。

林拙罵了聲,身邊的女孩子笑起來,怎麼了,又哪裏不舒服了?

林拙一撇嘴,又想到他,煩。

女孩子的長髮迎着風,以前你總說想來這裏,說要踏在這古城牆上看整座城市。真正在這裏生活了兩年,卻從沒見你喜歡過。

她回頭,小拙,你總這樣不安份。

林拙嘆口氣,牆下的湖岸,遊人駱驛。他看看女孩子,問她,我們同學六年了,什麼事我都和你講。現在要畢業了,你說我該怎麼辦。

女孩子理着頭髮,笑。你這是猶豫?你早有答案了,要不,怎麼會推掉去美國讀書的事。

林拙笑起來,顏顏,你還喜歡我嗎?

女孩子笑着看他,你的小虛榮心,還沒有爆棚嗎?

林拙笑着不答,女孩子又說,小拙,你用兩年都忘不掉那兩個月的感情,我又該用多少時間,來忘掉我們的六年。

我們的六年。

林拙復了一遍,閉眼。

文章寫完了,把結局留在自己電腦裏。我想有心看完整個故事的人不多,說句良心話,自己能夠完整讀完的同志小說,就一部煤礦淫之路,要不是那些撩人又寫實的描寫,我也沒那耐心通篇讀完。

所以這一萬字的悶騷故事,想來多數人也就走馬觀花。

寫了這麼多年字,第一次把文章發到網上。這個小故事,像是一個象徵意義的收篇,把這些日子的yy,都發泄出來。

至於真實性,有朋友在看完之後問我,你丫不會是真的吧。

借了個真實人物,然後說一個虛妄的故事。

文章就棄在這了,以後也不會再來。謝謝z同學的三條留言,寫的字,第一次收到評論,很感激。

0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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