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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堵殘牆一段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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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堵殘牆一段情


  1959年,女人成了寡婦。丈夫突然撒手而去,撇下她和兩個妞妞。那是三年困難時期的頭一年,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女人,在院子裏的麥秸垛下撿麥粒。那是去年的麥秸垛,女人幻想能在下面撿些麥粒給妞妞們熬碗粥。
  男人是女人的鄰居,兩家一牆之隔。下過雨,土牆垮掉一角,男人重新把土牆壘起來。卻沒壘到原來的高度,那裏多出一個弧形的缺口。
  夜裏,女人聽到院子裏“砰砰”兩聲響,膽戰心驚的女人抽出枕頭下面的菜刀,隨時準備拼命。她等了很久,院子裏再也沒有動靜。女人大着膽子來到院子裏,發現地上躺着兩根蘿蔔。女人眼睛溼潤了,她拾起蘿蔔,去竈臺生火,給兩個妞妞熬蘿蔔湯。
  女人對男人的感覺,只有害怕。那是一個身高只及她腰部的男人,女人知道那叫侏儒。侏儒沒有爹孃,更不會有老婆。
  以後的每天夜裏,從那缺口都會飛來一些東西。半顆白菜,幾片薯幹,或者幾束麥穗。那時候人們都在捱餓,女人知道,他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白天再見到他,女人說:“兄弟,心意我領了,可是你也不好過啊。”他笑笑,說:“讓妞妞們有口飯吃。”女人抹一把淚,轉身要走,又停住腳步,回頭說:“兄弟,如果夜裏悶,就來嫂子家坐坐。”那張醜陋的臉頓時通紅,然後不吱聲,低了頭匆匆離開。夜裏,女人坐在院子裏等他。等來的,卻是從缺口扔過來的一把黃豆。女人就着月光慢慢地撿,邊揀邊哭,直到天明。
  饑荒終於過去,儘管仍然吃不飽,卻不至於要人的命,可是夜裏,仍然有東西從缺口扔過來。白天,女人遇見他,說:“兄弟,別再扔了,用不着了。”他嘿嘿笑不說話。晚上,女人家的院子裏,仍然時不時落下一些東西。
  災難說來就來,沒有任何前兆。村子裏突然多了一些奇怪的標語,然後,有人將男人揪上土臺,喝令他站好。他們抽他耳光,吐他口水。他們懷疑他在上 海通過敵,甚至爲敵人送過情報。男人挺起胸膛,大聲喊:“一派胡言。”當然,這爲他招來的耳光。女人遠遠看着,彷彿那些耳光打中了自己。
  夜裏,他被放回來,一個人走進黑暗。女人聽見他在院子裏哭泣,自己也跟着抹眼淚。正哭着,兩根蘿蔔落在身邊。女人終於忍不住,扯開嗓子嚎啕大哭起來。
  後來,那些人終於不再折磨他,因爲他傻了。有人讓他爬上高高的凳子,怒喝道:“你給敵人送過情報吧?”他說:“一派胡言。”那人就抽掉凳子,他從高處一頭栽下,當場昏厥。等他再次醒來,人就傻了。他傻了,幾乎忘掉一切,唯獨記得往女人院裏扔東西。
  女人在街上碰到他,悄悄地說:“兄弟,要是你不嫌棄,娶了我吧,兩個人,日子好過一些。”他紅了臉,說:“我是醜八怪。"女人說:“你不是醜八怪,你比他們都好看。"他呆在那裏,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日子一天天過去,女人一天天蒼老。蒼老的女人,徹底失去了某一種心思。可是每天晚上,缺口處仍然會飛來一些東西,從沒間斷過。那些東西讓女人相信,在夜裏,在牆那邊,那個身材矮小的男人,的確是存在的。
  後來,金妞嫁給了城裏的工人,銀妞也嫁給了本村的瓦匠。瓦匠跟着銀妞來看娘,把禮物放下,在院子裏轉了一圈,回屋跟女人說:“娘,這房子太破 了,翻番新吧。”女人說:“好。”瓦匠說:“還有這牆,也重新砌一下吧。”女人說:“不要。”瓦匠說:“我們接你去住你不去,偏守着這老房。還是徹底修一 修吧。”
  房子粉刷了,圍牆也被加固高。夜裏,女人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看天上的月亮,月亮從這個樹梢鑽到那個樹梢,女人的心理空蕩蕩。忽然,女人聽到牆那邊“砰'的一聲響,緊接着響起陣陣呻吟聲。女人站起來,瘋了一樣的往那邊跑。
  在男人的院子裏,女人看到矮小的男人他正躺在地上掙扎。他的手裏攥着一根蘿蔔,旁邊翻倒着一條破舊的長凳。躺在地上的他咧開嘴笑,說:“牆高 了,夠不着。”三天後,他們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因爲一堵牆,因爲一些事,他們的婚禮,已經耽擱了太久。婚禮上的他只會傻笑,婚禮上的她只會流淚,可是人們 知道,無論哪一種表情,都是深入骨髓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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