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中心散文

繳械的父親

本文已影響 1.77W人 
繳械的父親


繳械的父親
作者:蔣方舟
  我一直覺得父親和子女的關係,不像母親和子女那種血肉相連、臍帶相依的糾結纏綿,而是一種溫情時隱時現、尷尬卻伴隨終生的關係。
  很早很早以前,心理學還沒發明出來的時候,人們就發現兒子身上會有一種仇父戀母心理傾向,也就是有名的“俄狄浦斯情結”。後來。當心理學被髮明出來,這種普遍蔓延的仇恨纔有了靠譜的心理學解釋。
  我們仇恨的並不是父親,而是“生活代表”。生活永遠是大BOSS,對人提出種種可惡的限制和強迫。在一個家庭內部的父母雙方之間,父親就是“生活”的化身——要求着孩子。所以父親永遠是孩子的敵人,而孩子永遠要哭着找媽媽。
  對孩子來說。四面牆壁永遠太逼仄。桌子的棱角永遠太堅硬,放糖的櫃子永遠太高。滋事找碴的不總是父親。
  我想,我更喜歡卡夫卡對父親所下的斷語:父親即上帝,“剝去了聖求的上帝”。人類對上帝形象的想象和勾畫,就來源於對父親的記憶。這個兼職上帝卻是毫無職業道德的。他享受特權,卻消極怠工;他索取崇拜,卻不普度不慰藉。他只是執行上帝“審判”的職責。
  而我從小到大,就活在永遠無法討好“父親上帝”的世界裏。小時候,父親對我少有的幾次心血來潮的教育,幾乎全是以威脅恐嚇爲形式的。
  我爸有一雙駭人的大眼。還有黑壓壓雜亂的濃眉壓在眼皮上。每當他想傳授給我什麼的時候,他就會突然猝不及防地靠近。提高音量,舞動他的濃眉,圓睜着眼睛,提醒我,我已經進入了他的怒氣領域和力氣範圍。
  當然,技術上,我爸從未真正打過我,但是他發明了一種惡作劇的施暴方法,就是高高揚起他的巴掌,低頭瞪着我,做出要掌摑的姿勢,剎那間蒲扇式的手掌扇下來,結果只是和自己的另一隻手掌拍擊,在我耳邊製造出巨大的聲響來。我嚇得一抖,我爸大笑不已。
  這個拙劣的把戲一直貫穿我的嬰兒和幼兒階段,然而我卻從未真正意義上破解和免疫。每當高高的巴掌的陰影落在我身上。我還是會瑟縮,還是會發抖。這種恐懼建立在不確定性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父親的大赦會失效。
 
  可是,當父親老去的那一天。他的強大崩塌。他的威脅也將解除。
  2008年。我爸送我來北京上大學。我發現我們的交談時時都具有冷場的危險性。我問他:“北京怎麼樣?”我爸說:“北京好大哇。”我又問:“學校怎麼樣?”我爸說:“大學好大哇。”
  “好大”,成爲爸爸對一切他所不熟悉的事情的形容詞。在談話無法繼續的冷場中。我又驚又急地意識到:外物都大了。父親自然就小了。母親是一寸寸變老的,父親是瞬間變老的。我們鬥爭了整個童年的敵人,自己繳了械。
  孩子被父親懲罰。父親被歲月懲罰。都是輸家,那乾脆就惺悝相惜。一笑泯恩仇吧。

猜你喜歡

熱點閱讀

最新文章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