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頂散文

一

我帶着嚴重的恐高症，和紹洪坐進黃山纜車。我極力控制自己不去亂想，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估計快到白鵝嶺的時候，才壯起膽子往下一瞥。一座座山峯，正在我眼前矮下去。那一瞥太短暫了，以致山的形狀都沒記住，只覺得很尖，微黃的山石上，裝點着幾處深綠的樹叢。

從白鵝嶺往上走，都是徒步。越往上走越吃力。我拄起了柺杖。餓了，就買點吃的補充能量。渴了，就去討水。之所以說是討水，是因爲我的胃腸接受不了涼水，只能朝人家討要熱水。

商店門口聚着很多人。一個挑山工在商店門口站着，張着嘴，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好像要把肺子喘出來了。一雙凹陷的大眼睛，幽幽地盯着前方。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南方漢子，黑紅臉上，有一對很高的顴骨。我轉到他眼前，尋找他的目光。我與他對視的一瞬，心裏忽地一顫。那雙凹陷的眼睛，充滿了痛苦。我挪開目光，假裝看着遠處的山巒，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進商店。但我一直用餘光和耳朵關注着。稀稀落落的登山人，喘着粗氣，挪着艱難的步履，從他身旁緩緩繞過。有人舉起了相機。

挑山工突然發出一個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彷彿從他肺管裏直接噴射出來，類似於，嚯——

我知道了，他在制止他們拍照。我在泰山也遇到過這種情形。那個挑山工也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也是一個南方人，臉龐也是黑紅，就是眼睛不是凹進去的。他挑着擔子，弓着腰，兩條腿挪得很勻稱，一步一步，緩慢而有力地在臺階上挪動着，絲毫也不敢鬆懈。一條腿鬆懈了，便有摔倒的可能。他發現有人拍照時，突然吼了起來。從那時起，我就不敢把鏡頭對準挑山工，或者和挑山工差不多的人。他們不想把艱難向世人展示，我們也無權獵奇他們的艱辛。

我一邊側耳聽外面的動靜，一邊向老闆娘討水。老闆娘給我倒了一大杯冒着熱氣的開水。我接水的時候遞給她五元錢。她堅決不收。我謝過之後，把熱水裝進瓶子，走出商店。挑山工還在那裏站着，呼吸卻是平穩多了。

二

山上的空氣越來越溼潤。眼前的山巒，也越來越飄渺。我在飄渺中走着，眼前浮現幾個飄渺的人。最先浮現的是黃帝。白髮飄飄的黃帝，身着土黃色粗麻布衣，拄着柺杖，在我前面緩緩而行。他在尋找煉丹的地方。他打敗了蚩尤和共工，就甩開俗世，與容成子、浮丘公一起，到這裏隱居來了。他老人家真會找地方。這飄飄渺渺的山上，說不定真藏着玄機。他們採來石頭，煉成丹丸，然後就吃下去了。

後來的秦始皇，也派人尋找過長生不老的藥方，但他的動機和黃帝的動機不一樣。秦始皇長生不老的目的，是想永保眼前的皇位，永享榮華富貴。黃帝卻是主動放棄了統治地位，來到這荒無人煙的地方修行。用我們現在的話說，他在人間已經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應該滿足了。但他沒有，他仍然在尋找，他想尋找一個更加理想的生活，於是就來了。

他真是個大智慧者。

黃帝的身影隱去之後，明代的徐霞客徐徐走來。他頭上裹着綠色絲巾，身上揹着藍色包袱，手裏也拄一根木棍。閱過無數山水的徐霞客，對黃山依然充滿好奇。他與黃帝不同，他到這裏不是隱居來了，他是旅行，是考察，他把自己畢生精力都交給了山山水水，交給了陌生的遠方，他把自己貢獻出去了。

徐霞客的幻影，被導遊的喊聲衝散了。眼前出現一個寬敞的平臺。我擡頭望望天空，太陽正在顯露出來。

不遠處，是一座座山峯，高高矮矮，錯錯落落。山峯上有稀稀拉拉的松樹。我平視或者俯視着這些形狀各異的山峯，依然想着黃帝和徐霞客。他們也一定來過這裏，也站在這座山上，平視或者俯視過眼前的山峯。黃帝在平視或者俯視這些山峯之後，一定開悟了，他找到了煉丹的地方。

黃帝煉丹的地方不在這裏，在另一座山峯上，後人把那座山峯叫煉丹峯。據說山上有石洞石爐，還有一個很大的煉丹臺。煉丹爐裏飄出的香氣，與白色的霧靄混在一起，在山峯間升騰繚繞，黃帝已經分不出哪個是凡間，哪個是仙界。

徐霞客站在這裏，在平視或者俯視這些山峯之後，可能會找一塊平坦的石頭，把揹包裏的紙和筆放到石頭上，然後接一碗清冽的山泉，把墨塊研開。他把這裏當做書房了。他坐在這廣大的書房裏，恣意寫着自己的感受。

我默默注視這些山峯，想從山峯裏找出一些東西。具體是什麼東西我也說不清，反正我相信山峯裏肯定藏着東西，要不然不能這麼奇偉。

三

越往上走霧越大，四周的山巒，全都隱進白茫茫的霧靄，十米之外，連人影都看不見。

有一刻紹洪與我分開了，他去了一個什麼地方拍照，我在後邊慢慢跟着。紹洪的身影很快就隱進雲霧。我下意識地回頭看，後面也是白茫茫的霧，一個人影都沒有。左右早已什麼都看不見，只有腳下的石階還袒露着。大霧已經把路兩旁的深淵蓋住了，白霧與道路一平，彷彿深淵不存在似的。

我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此刻要是有人掉下去，誰都看不見，一個生命悄悄地消失了，卻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這個念頭像魔鬼一樣纏住了我，令我顫粟不已。我雙腿顫抖着，一步也挪不動，只好原地坐下來。

天底下，彷彿只剩我自己了。我極力想抓住什麼，卻什麼也抓不着，沒有欄杆，沒有山崖，只有白茫茫的雲霧。我不能喊，也不敢喊，我害怕被自己的喊聲嚇到。我極力鎮靜着，裝做什麼也沒發生。我用手摸着石階，一遍一遍告訴自己，我在這裏坐着呢，掉不下去。心裏這麼想着，兩條腿卻蠢蠢欲動，彷彿就要跳下去了。

十幾分鍾後，紹洪出現了。這十幾分鍾，有一天那麼漫長。紹洪大概拍到了好景緻。他收好相機，仰起頭，對着四周的霧靄喊起來，嗨——我是李紹洪！我到黃山來了！一個悠遠的聲音，透過霧靄迴盪着，嗨——我是李紹洪！我到黃山來了——

我的恐懼，被這悠遠的喊聲驅散了。

傍晚時分，我們到了光明頂。這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明天我們要在這裏看日出。

導遊把我們召集到一起，安排住宿的賓館。安排完之後補充說，有的賓館離光明頂很遠，看不見日出。有幾個人面面相覷，小聲議論着。導遊又說，辦法倒是有，想換賓館的，200元錢搞定。於是有人交了200元。

導遊把我和紹洪叫到一邊，說你們的賓館不用換，但是別和他們說。我們自然是答應了。從黃山回來我們才知道，有人把導遊舉報了，200元全都給退回來了。其實誰的賓館都沒變，賓館是團裏事先訂好的，而且哪個位置都可以看日出，導遊就是想從遊客身上騙出點錢來。

我們住宿的賓館離光明頂不遠。賓館裏的暖氣，一下子把潮溼的心緒吹乾了。這一夜睡得很安穩。黑夜遮住了所有的兇險，房子周圍的狀況我一概不知。天亮以後我才發現，我們住的房間後面，就是萬丈深淵。

太陽似乎早就出來了，已經與我們平視了。但是她躲在絲絲縷縷的雲層裏，發出的光也絲絲縷縷，像一個害羞的少女，躲在婆娑的樹影裏。

黃帝看到這個情景肯定不會想到少女。古人以爲太陽裏住着神獸，怎麼會想到少女呢。要說那個神祕的旅行家徐霞客，把太陽比作少女還差不多。不僅因爲明代有了科學啓蒙，更因爲他是走南闖北的行者，他太愛大自然了，以他熱愛的程度，把太陽比作什麼都有可能。

悠遠的太陽，兀自發着光芒，並不理會人們怎麼看她。她日日看着這個地球，不明白地球上發生了什麼。恐龍，人類，大水，戰爭，她一概不與理會，或者，她根本就看不見這些。

四

吃過早餐，導遊便招呼下山。下山的索道正在檢修，我們得徒步走下去。

下山走的`不是來時的路。一路上看到很多奇怪的山石，七扭八歪，層層疊疊，好像有人故意摞上去的。

拐過一堆奇怪的山石，眼前出現一片白茫茫的雲海，彷彿萬頃波濤，在山峯間洶涌。蒼蒼莽莽中，露出幾個黑色的峯尖。峯尖處的雲霧，像薄薄的輕紗繞來繞去，好像幾個少女在雲海上舞動紗巾。

走在雲裏霧裏，思想也跟着雲裏霧裏。

古人遊覽黃山，肯定不會像今天似的，一羣人在一起匆匆趕路。應該是幾個文人，帶足了酒肉乾糧，一邊遊覽，一邊吟詩作畫。或者什麼也不做，只是默默地行走，把自己的靈魂融進山峯，融進雲霧，融進泉水，以致忘了自己的形骸。不像我們這等俗人，帶着空空的皮囊，亂哄哄湊在一起，傻愣愣聽導遊解說，然後擺出時尚的姿勢拍照，還得立刻發到網上展示。更多人展示的不是風景，而是“我”到此一遊。

我就這麼雲裏霧裏走着，雲霧什麼時候消失的，已經記不得了。這麼說好像不太準確。應該說，我什麼時候走下雲端的，已經記不得了。

有一小段路特別狹窄，感覺只有一米左右的寬度，而且兩側都沒有欄杆。我憋了很久的恐高症終於爆發了，說什麼也不敢往前邁步。紹洪在前邊拉着我的手，我也還是不敢。很多人給我鼓勁，告訴我走路的方式。有人提議讓我坐滑竿。兩個肩扛滑竿的壯漢，就在我旁邊站着，眼巴巴等着我坐。我當然不會坐什麼滑竿。讓我把生命交給別人，還不得把我嚇暈過去。要是我現在就暈厥過去，倒也是一件好事，隨便紹洪怎麼處置。

下山的路，總共十四里。雲裏霧裏的，也不知道走了幾裏。我左右四顧，除了山峯就是溝壑，連個廟堂都沒有。

已經沒有退路了。

我穩了穩神，說，還是我自己過去吧。於是毫不猶豫地邁開了步子。大約走了三四步吧，總算過了這道關坎。到底是紹洪拉着我過去的，還是我自己走過去的，已經弄不清楚了。

五

越往下走越累，膝蓋也疼起來了，走一步疼一下。走到一處緩臺，膝蓋一軟，整個身子蹲了下去，幾乎坐進一灘水裏。

紹洪開始倒着走。這是他在泰山發明的走法。我也開始倒着走。這樣走雖然減少了膝蓋的壓力，但是邁步不太準確。有欄杆有山崖的地方，可以一手扶着欄杆或者山崖。沒有欄杆和山崖的地方，走起來就有點膽怯。我和紹洪便互相攙扶着，一起倒着走。咵，咵，咵，咵，眼睛緊盯着腳下的臺階，絲毫不敢鬆懈。

耳邊不時傳來讚歎聲。他們一定以爲我年紀很大了，其實我只有五十多歲。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狼狽。微微卷曲的長髮，亂蓬蓬地披着。歲月已經在我的黃髮裏夾進白髮。這麼複雜的頭髮，在太陽照射下，一定閃着複雜的光。

突然傳來一個少女的喊聲。這喊聲，像哭，像笑，像呻吟，像咆哮，像自嘲，也像鼓勁。少女從我身旁走過的時候，我看清了她的容顏，屬於清麗可人的那種，烏黑的長髮已經被汗水浸溼了，一縷一縷貼在白嫩的臉上。

年輕人都累成這樣，我也坦然了。我們不僅走得慢，還得時常站下來拍攝，因而遠遠落在團隊後面。好在導遊已經把路線告訴我們了，只管朝前走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