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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記憶裏的衚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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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搜尋記憶盡頭,只得幾幅景象片段。

抒情散文:記憶裏的衚衕

我坐在牀上,嘴裏含着一個塑料喇叭,兩個孩子站在牀前逗我,我笑了,身體前傾倒下,塑料喇叭在牀單上壓碎了。我在玩沙子,雙手把沙子攏成長長的一行,然後我哭着在衚衕裏跑,兩邊的牆壁迅速後退,後來聽母親說,那是我在衚衕口玩沙子,父親哄我回家,我只顧着玩兒,他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我哭跑着,屁股蛋子上的手掌印痕清晰可見。母親從菜市場抱着我回家,她給我買了一塊兒西瓜,我咬了一口就趴在她的肩膀上睡着,醒來時已到衚衕口,手裏還拿着那塊兒西瓜,瓜瓤上被咬過一口的地方有幾根筋露出來,母親的脖子上流着汗珠。

還有,父親和母親打架,我坐在牀上哭,他倆面對面站着,他們的話我聽不懂,耳朵裏充滿破碎的聲音、憤怒的聲音。我的目光從他倆身上移到牆邊的地上,那裏有個矮矮的水泥平臺,我想起平臺上原本放着一臺縫紉機,現在已經沒了。是的,我還能回憶起當時的心情,具體打碎了什麼東西已不記得,卻記得我很痛惜,家裏的東西剛剛有了它應該呆的固定位置,讓我覺得穩定、安全,卻驟然被破壞,哭泣的我的心裏不僅害怕,還有難過,沉默的水泥平臺依然完好無損,看着它,我感到一點安慰。

還有呢,我那時候缺鈣,剛睡着就“哇”地哭醒,父親整夜蹲在牀邊吸菸,我一哭,他扔掉菸頭抱起我,哄我再睡,但這是聽母親說的,不是我的記憶內容。

以前我家住在豫北紗廠生活區30號樓和豬圈中間的衚衕裏,現在30號樓還有,但衚衕和豬圈已經沒了。我在一位朋友的博客裏看到,她曾經住過的一條街現已改名,現在的已是一條與她無關的街,她只曾住在記憶中的那條街上。周國平也在散文裏寫過,有一次回上海,小時候住過的街道由於城市改建已蕩然無存,他說,又有一個自己在世界上存在的證據消失了。由此,我聯想起我住過的那條也已消失的衚衕。人心雖然孤獨,但又相距不遠。

把已在地球上消失的但是保存在記憶中的事物寫下來,這是一種什麼行爲?這是出於對生命的愛的尋找。凡是這樣做的人都有豐富的內心,用心體會生活細節,喜養花草動物,細膩地觀察生命每一種姿態。他們對人生有來自精神層面的關照,所以需要用認知把曾經的自我從物質遷移中區別出來。他們認爲每一個生命都不應消失,既然無情的時空序列裏已沒有它的位置,就讓它活在精神中。這是對生命本身的愛,以承認生命價值爲前提。這種愛經常成爲文學家們敘事的情感動機,因爲有這種愛,木心纔會在《上海賦》中記錄老上海人的生活細節,本雅明纔會在《駝背小人》中畫下柏林的街景,普魯斯特纔會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描寫山楂花,陀思妥耶夫斯基纔會在《死屋手記》中講述那羣苦役犯,荷馬纔會在史詩中保存英雄們的身影。對生命的愛體現於文學敘事,就擴展爲對人類的愛。別管敘自己之事還是敘他人之事,在文學語境裏,無論是否自覺,都把被敘之人當作人類一員,從而具有自我面對人類的心理站位,所敘的事是自己知道的人類成員曾發生在世界上的事,對自己的關愛昇華爲對人類的關愛。史鐵生有一次出訪歐洲,在一個環境優美的小鎮裏,聽到遠遠地傳來教堂鐘聲。他立刻對這裏有了故鄉的感覺,他意識到,真正的故鄉乃是一種無比遼闊、無比深情的心境。故鄉在哪裏?在心裏。通過敘事尋找到的衚衕、街道、田園都不再是現實空間裏的那個,而是人類心理中符合故鄉情感需求的那個,所以我聽宗次郎《故鄉原風景》能聽出故鄉韻味雖然我從未去過日本,所以我看朋友寫的'那條街能看出故鄉的景象雖然我從未住在那條街上。在文學中尋找的故鄉是人類心靈的故鄉。我們帶着對生命的愛,踏上記憶的路途尋找故鄉,那是貯藏愛意的歸宿。

我住在衚衕裏的具體年月呢?記不清了,絕對不超過四歲,在1980年之前。年齡太小,記憶有限且不連貫。記得每到某個季節很多人家都曬臭豆子,竹簾子上鋪滿黑色的豆子,在溫暖的陽光下散發臭氣,濃郁又親切。豆子很鹹,就着饃吃很香。

我和一個小夥伴玩耍,渴了去他家喝水。他喝水的方式很特別,桌子上放着一條吸飽了水的溼毛巾,他咬住毛巾吸水。我看了覺得有意思,也咬那毛巾吸水。現在想來不免感到噁心,但仍然有趣。

住戶的房門鑰匙都放在某個固定地方,門頭上、牆縫裏等等。人回來了,從那個地方摸出鑰匙打開門再放回原處,並不擔心小偷。

有個青年男子每天搬一把躺椅放在衚衕道路的正中間,坐下大模大樣地看書,父母爲他端水端飯。他父母的恭敬態度令我們也覺得他很神聖。有一次,一個乞丐進入衚衕,他像衚衕的主人一樣,手拿書本對乞丐揮動,“出去吧、出去吧,這裏是貧民窟,咱們都是一個檔次的人”。“貧民窟、檔次”,這些詞聽來新鮮無比,成爲我們競相模仿的時髦詞語。那時候中國已恢復高考,不知他後來考上大學沒有。

我們在衚衕裏扇“麪包”,“麪包”是用兩張對摺成長條狀的紙疊成的正方形紙團,用力拍在地上,若把對方的“麪包”扇翻過來就可將之贏入囊中,需要運用臂力和掌握角度,“麪包”的質量更是決定因素。每個孩子都有一個結實沉重、戰無不勝的王牌“麪包”,我們尊稱爲“老皮”,“老皮”都是髒兮兮的傢伙,滿身烏黑髮亮的泥痂是它戰功卓著的標誌,在孩子們心目中地位無比尊崇。

衚衕的南邊是豬圈,豬舍與衚衕南側的民房只有一牆之隔,但我不記得豬糞臭味,只記得有很多大蒼蠅,綠油油、明亮亮的蒼蠅。我曾抓住過一隻,它的身子殼是硬的,在手裏嗡嗡地震動,震得手心癢。大人們急忙呵斥,“髒、快放掉”,我放了,看着它飛遠,它的身子在陽光下閃耀着好看的顏色,奇怪它怎麼會髒呢?

曾經,住在衚衕裏的我的父母是那麼年輕,發黃的照片中,他們的容貌讓我覺得像是陌生人。他們在吵吵打打中一天天變老,我在他們的吵吵打打中一天天長大。現在我看着老弱的他們,想着他們當年盛怒的樣子,還有我的哭聲、家裏滿地破碎東西,心裏滿盈慈悲的愛。

曾經,衚衕離鐵道很近。深夜熟睡的我被火車鳴笛驚醒,朦朧中感覺到身邊父母的體溫和鼻息,身子縮一縮,再次滑入睡眠深處。現在,我成家立業,住得離鐵道遠了,偶爾在半夜將醒未醒的時候,聽到窗外傳來悠遠的類似火車鳴笛的聲音,我頓然覺得回到了小時候,幼時睡在父母身邊的感覺灌注全身,像普魯斯特品嚐到馬德萊娜餅乾和下午茶的混合味道。清醒後,看看身邊熟睡的妻子女兒,女兒的臉蛋兒猶如紅蘋果。我想,終有一天,父母會離我而去,也終有一天,我和妻子會離開女兒。將來長大成人的女兒會不會也在某個夜晚醒來,想起小時候睡在爸爸媽媽身邊,看着她的孩子呢?想着,心很柔軟。

衚衕已經消失,蓋起了樓羣,當年照在衚衕口的那縷陽光依舊,照着現在的孩子們,照着記憶中幼小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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