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是大地的心事散文

沉默的大地上，到處都是石頭。凸起的原野裏，包裹着溫潤的心事，欲語還休。

石頭是大地詩心，當它被神靈放在大地上書寫的時候，它便已經以這般模樣出現，令你在時間的荒蕪中充滿敬意，駐足、凝思，一章章翻讀。

像深秋的露水，像紫色氤氳的夢，當你以爲它粗糲笨重時，它卻能輕靈飛翔。對着一塊石頭我能長久冥想，我想象着它從前的樣子，像一隻飛鳥在我夢中無數次出現，它的翅膀扇動着風；有時候它是一朵雲，潔白輕盈，累了，落地休息。或許它從天空跌落下來的時候，它就變成了一塊石頭，靜臥於大地之上。

父親在刨地，將石頭從土地裏一塊塊剔出來。父親說，土地如人心，如果填滿了石頭，就會變得死沉，透不過氣來，所以要經常清理。母親則把糾結成團的土疙瘩用雙手細細捏碎，可石頭是捏不碎的，它也成不了養分。但母親並沒有將它們驅逐到土地之外，只是將它們輕輕挪在一邊，圍成線，將土地圈在中央。母親認爲石頭是土地的精氣神，它選擇在這裏落腳，就不能讓它挪位置。一塊石頭能佔多大地呢？它不是來佔地的，它是來守護土地的。土地有了石頭纔有了風骨纔有了支撐纔像土地，石頭是母性的，一口井是母性的，一株荊棘是母性的，一彎土地也是母性的，母性是鄉村隨處可見的特質。一塊石頭無論是敦厚古拙還是清俊秀美，當它以虔誠的姿態臥俯在土地上受煙火薰染時，它的母性便長成了。它用風雨來餵養莊稼，來飼養大地的心事，石頭上能開出一朵花來，自然也能長出糧食來。

走過一塊石頭時，我總是小心翼翼。我懷着一種崇敬好奇的複雜心情，既怕驚擾了它又想停下來靜靜看着它。我期盼着時光能在這一刻溫柔細膩，能爲我短暫停留一下。我想認真看一看石頭，看它的紋路質地看它的血肉和深深隱埋的思想。一塊石頭，一塊對人來說對這個世界來說都毫不起眼可有可無的石頭，它在無數地方端默，矗立，氣韻天成，氣勢萬千，它究竟在想什麼？

好長一段時間裏，我像着魔一般沉浸在石頭的心事裏。一塊石頭是否承載着大地前世今生的記憶，最初的它是什麼樣子的？自然的神奇賦予了它一塊石頭的特質，人的主觀賦予了它人的豐富情感，它不是冷冰冰的，也不是硬梆梆的，它的身上混合着土地的熱血，山石的形態。它是大地的雕塑，神祕的寓言，智者的啓示。

石頭始終在成長，它的成長跟形體大小無關，它的成長是體內的一次默默漸變。它以一種沉重而緩慢的速度在漫長的歷史裏泅渡，塑造，變身，才把自己長成這等模樣的，像一截清瘦的心事戳在大地的肌膚上血肉上，風雨不悔。慢慢的，山野的心鈍化了，變成一塊粹石，不是任何高貴端雅，氣質天成的玉石硯墨，只是大自然脫落在荒野山間鄉村裏一塊小小的巖體，最終得以被土地珍惜和收藏。一塊成熟的石頭渾身有一種圓潤飽滿柔和的光芒，有着凝重、古拙、深厚的質感，有歲月的見證，有風雨的饋贈，有人世的變遷痕跡，有歷史的滄桑沉澱。

淳樸也好，淺陋也好，一塊石頭自有一塊石頭的潤度，這是山川精華、自然清露賦予的。作爲詩心，作爲一段大地塵封的心事，它不是大自然和時間之神潦草隨便的抹劃，它是精心的勾勒，真實、凌厲。人心似鐵，大地的心卻如絲草般柔軟。石頭像雲霧般從天上落下來，卻從地下最深處長出來。它的存在，必能喚起一些遙遠而又古老悠遠的回憶，貫通根與血脈的聯繫。當它破土的剎那，它的詩意書寫就已經開始。

掀開石頭，下面是蒼白稚嫩的土地，往往藏着一隻蚯蚓或者其他一些小生命，就像揭開大地塵封的往事，一些祕密由此被宣示了出來。石頭不停地被掀開，大地暴露在陽光之下，石頭就一直不停地講述大地的心事，包括生命、愛情、蒼老和死亡，石頭把這幾個話題講述完畢後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完成使命的'石頭或許是落寞的，空寂的，卻不會像其他膚淺的東西一般憂傷和哭泣，因爲時間對一塊石頭來說，是最大的安慰和依靠。但在時間的凝視下，石頭也會逐漸枯瘦下去，這是因爲它孤獨，講完了心事的石頭是孤獨的。當一塊石頭感受到了自己的孤獨，就意味着歲月變得觸手可及了。一塊石頭是歲月的一次沉重回響，餘音徜徉在歷史的空隙裏，貼近鄉土呼吸，在羣山在溝渠在荒野在土地上，一次次呈現，一次次回望。是時間的見證，是文明的符號，是所有故事的核心內容和本質。

孤獨沉澱在歲月裏，最後被風乾，一塊石頭就像一個故事一般，在人間走了一趟，逐漸演繹豐滿，最後自我粉碎，粉碎是從內部慢慢開始的。起先只是一小顆水分子，一點細微的孔隙，變成一條裂縫一條傷痕，慢慢的多條裂縫多條傷痕，經緯密佈，縱橫交錯，織成密密的網，網住一切風雪和世間萬象，最後容納消解。死亡，對一塊石頭來說，或許只是一次思考一次靜默一次隱藏一次凝眸。死亡也是新生，爲了新生，石頭讓風把自己揉成粉末，它的身體化爲土地的一部分，它的血脈跟土地的血脈融合在一起。大地的心事不斷地吐露出來，石頭不斷地從土地裏長出來，新陳代謝，世世繁衍，山川萬物得以鮮活舒展，石頭藉此獲得永生。

種一塊石頭在土地裏，深埋進去，待到春天來的時候，它會從土地裏開出一朵繽紛的花來，大地結滿了芬芳的句子，句子鋪成詩行，石頭成就詩意。當它累了，它就化成一縷空氣蒸發消散，變成一朵雲在天上飄揚，或許變成一隻飛鳥快樂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