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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首次探親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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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恰巧是五十年前的1966年。8月下旬,當兵四年的我獲准首次回川探親。也許正值那場大革命如火如荼之故,探親情景至今恍若昨日。

那年首次探親散文隨筆

記得告假前,連隊領導反覆說,我們是解放軍,不介入地方運動,少說話。本來,我這位接受鍛鍊的高中生兵,對這場打破常規的運動不理解,不關心,哪會介入。我“啪”一聲,當即立正:“保證不多說一句大實話。”逗得當場領導大笑。有戰友告訴我,紅衛兵喜歡軍裝軍帽,趁你不注意,搶你軍帽。不要暴露身份,不然,要和你辯論,爭取軍人支援。同鄉戰友還說,火車擠得很,你帶個馬紮,免得站兩天兩夜。聽罷,不免緊張,不是怕沒座位,當兵怕站?是怕小將糾纏,忍不住說漏嘴。行前,我精心包裝:不戴帽,穿白襯衣,借個帆布提包替代軍人挎包,僅留綠色軍褲軍鞋,標準的半軍半民貨色。

在蘭州城東一小站等車時,只見自西馳來的火車視窗,擠滿一堆臉變了形的小腦殼,又笑又喊,有說這是上北京的專車,有說很擠不要上。我們哪管,車門一開,蜂湧而上,果然很擠。我緊跟人流擠到車廂中段,還沒站定,車已開動,趕忙抓緊靠背。一看,走廊過道站滿人,一排座位擠四五個。幸好小將只有挎包,貨架沒滿,我趕緊把大包塞了進去,方才鬆口大氣。

正值午後,“秋老虎”餘威尚在,車窗又給腦袋堵死,廂裡很悶熱,我滿臉是汗。直到過了一站,燥熱減輕,我才有了心情。細看周圍,座位上多是有票的中老年,站著的絕大多數是無票小將,大多十五六歲,一張張娃娃臉,稚氣未盡,卻滿臉認真。他們像是第一次出遠門,既興奮又新鮮,有的唱歌,有的揮紅寶書。說出話來,一口西北腔,既尖聲還硬性,嘰哩哇啦不停。聽得出,他們是去北京看望老人家。有三個低聲說,不接見我們,就不出北京。我一震,很想勸勸他們,可還是忍住了。

右首坐箇中年人,閉著眼,一動不動,看來也是提前買票的出差人。我低聲問:“同志,請問在哪裡下車?”他睜開眼,看我一陣,大概以為我也是公事人,說:“寶雞轉車。下了你來坐”。聽口音是四川人,我忙說:“老鄉,我也是回四川探親。”“哦!”他把屁股往裡挪挪,“來,搭個屁股。”我再看,兩人座位已經擠著四人,挪出位置不過巴掌大,說:“算了,站慣了。”他又看我一陣:“你是當兵的?”誰知他這一問,幾個小將立即看著我,驚喜、熱情。我忙解釋:“不是不是,我是工廠採購員。”小將似有不信,還是收回失望的目光。有了老鄉同路,心裡踏實多了。後來,可能走動的人少了,過道鬆了些,我終於坐在老鄉旁的過道上,靠著他腿半睡半醒,“咣噹咣噹”,搖到寶雞。

半上午,我和老鄉在寶雞下了車,等待北京至重慶的第十次特快。我們買罷沒座位的'車票,吃罷稀飯,還有四個小時,便在廣場轉悠,卻見站內有兩處寶雞中學設立的紅衛兵接待站,拉著紅底白字橫幅,幾個紅衛兵舉著紅寶書站在橫幅下,有個拿著喇叭筒,反覆說:“沒錢的戰友,請到我們學校食宿。”

老鄉樂了,笑道:“吃飯住宿不要錢。嘿嘿!走,我們也去享受享受。”

“我們像紅衛兵嗎?”我陪著笑。

“我五七年當兵,六三年復員,去了新疆建設兵團,也是兵,算老兵吧。”

老天爺,原是一路貨色,我馬上亮出身份。

“哈哈!我看你就像。在車上你咋不承認?”他很不理解,“現在解放軍到處受歡迎啊。說不定讓你坐呢。”

“軍隊不介入。我也怕惹麻煩。”

他“哈哈”笑了,說:“又沒隔一道牆。說是不介入,腦殼早介入了”。

我臉一紅,低下頭來。他看下我,似有歉意,拍拍我肩膀,說:“我們四川盛產兵哥啊,‘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都曉得這兩句是電影《怒潮》中的話,我低聲提醒他:“那部電影遭批判了,說它右傾翻案。小將若聽到,找你辯論哩。”他卻臉一板,說:“我才不怕。”

不知他是不怕右傾翻案,還是不怕小將。我自愧不如,還是說:

“上了車,你還是別講我是解放軍。”他只笑。

十次特快更擠,多是從北京返回的四川小將,好像在北京領了任務似的,一個比一個情緒高,一個比一個決心大。我倆背靠背坐在乘務室外過道上,離他們十幾米,高談闊論聽得還很清楚,只有在秦嶺隧道里,才給轟隆聲壓沒,洞口一出,又傳了過來。不過,內容與報紙和傳言差不多,老鄉和我都不想聽,故意找話說。他幾次插話:“四川又要熱鬧了。”

第二天清晨進入川境。聽到廣播,我揉著眼擠到門口,晨色慢慢清晰起來。一時間,我激動暈了。四川,我回來了!我緊盯著逐漸平緩下來的山勢、田壩和成片的稻田,直至半個上午。隨火車南下,氣溫愈高,路邊的稻苗顏色由深綠而半黃,而全黃至金黃,到綿陽已經橙黃一片,等待收割了。我完全被這幅奇特油彩畫吸引住了。老鄉也讚歎:“要是新疆能夠種水稻就好了。”

在綿陽與老鄉分手時,相互留下地址。綿陽城裡,小將遍處,手拿紅寶書,邊唱歌邊高呼。我尋了個偏街旅店早早睡下,補補兩晚瞌睡,也為明天蓄銳。

幸好,第二天從綿陽到遂寧七個小時的長途客車有座位。下罷車,我沒等次日班車,連續作戰,先搭順路貨車二十多裡,下車謝罷司機,立即踏上熟悉的三十來裡土公路。歸心似箭之我,哪顧路面不平天色轉暗,腳板使勁翻,汗水不停擦,到家還是夜深。剛進院壩竹林,衝出一條大狗,衝著我“汪汪汪”。狗叫稍停,我立即大喊:“公,婆,是我,回來了。”

“哎呀,”婆婆突然大叫,“是立週迴來了。快起來,快起來。難怪,前天夢見你回來了。”沒一會,她興沖沖摸到廂房門口,吼,“白狗,你瘋了?莫叫!”門外太黑,婆婆急忙返回點燈,卻撞翻了凳子,又問:“他公,你還沒起來?立週迴來了。”公似有不快:“我不曉得起來?”

我已經摸到廂房門,喊了一聲“婆”,喉頭馬上哽住。待到油燈點燃,四個弟妹一排站在油燈後,高低不一的背影投到篾編泥糊的牆上。他們的眼神有驚喜有辨認,一聲聲直喊“哥哥”。我忙亂應著。

公公佝著腰看我一陣,淚光閃亮,連說:“胖了,黑了,長高了。”

婆婆揩著眼淚,問:“你滿二十三了吧?”公公接上:“還等三個月零十天。”

婆婆笑了:“看看,你公幫你記得好清。你媽要在,不曉得好歡喜。”稍停,又對大弟說,“明天快去喊你爸爸回來。他不是天天念你哥嗎?”

我知道爸爸在四十里外修水電站,專門挑土。大弟剛初中畢業,為掙工分,沒留校鬧革命。他繞過油燈,說:“我馬上去,保證走攏爸爸還沒出工。”說罷,光著上身和腳板消失在暗夜裡。

第二天一早,我起了床,獨自走在田埂上。往上望,翠柏覆蓋坡頂,往下看,青槓林隨小溪蜿蜒。跟前,收罷稻穀的田已經深犁一遍,谷樁全埋在泥裡,路邊,一排排桑樹枝椏剪的整齊好看。四年前離家,到處光禿禿的啊。我好不興奮。

中午,又黑又瘦的爸爸挑著兩付土箕隨大弟趕回。我迎上去,喊聲“爸爸”。他笑笑,應一聲,點下頭,沒說話。

比之四年前,生活水平提高很快,南瓜稀飯夠吃,但他們還是想方設法款待我這肚裡不缺油水的遊子。只是,想炒豬肉,豬沒養肥,而且非得等到過年才能宰殺才有臘肉;要殺雞,損毀一家七口的“銀行”,我不準;要煮蛋,等於吃人民幣,我不依;偷偷煮了,我全給公婆。我反覆說,部隊生活好,只要你們好我就滿足了。他們不聽,從稀飯裡給我撈乾飯,我翻手倒回稀飯中。

這天早晨,快七十的公公一臉灰暗,垂著頭,有氣無力走進院壩。我正想問,婆婆卻先問:“沒買到?”公公沒答,徑直走進廂房,倒在涼椅上。“公去買啥子?”我問。

婆婆說:“去買豬腦殼豬骨頭。半夜就去站隊,還是沒買到。”

“去買啥子嘛!”我差點火了。一問大弟才知,以前,食品公司把不便憑票購買的豬頭豬骨公開對外,不要肉票,誰都可買,但是不多,非要很早去排隊。可是最近,飲食店造反派給食品公司貼大字報,說食店是集體經濟,為廣大顧客服務,豬頭豬骨應該全部給食店,把豬頭賣給個人是支援個體資本主義。食品公司沒再敢對外賣豬頭。我“哼!”了聲。

又一天午後,頂著火辣辣的“秋老虎”,大妹戴頂草帽提一串鯽魚,赤腳走進院壩,手膀和腿腳晒得暗紅。我站在陰涼處,問:“你去買的?”

“自由市場又封了,生產隊也不準捉魚了。”在旁的大弟介面,“姐姐曉得你愛吃魚,趁中午天熱,沒人管,去田裡捉的。”哦!

我不能再給全家添麻煩了。我不能為嘴巴出事了,我得趕快離開才呆六天的家庭,提前歸隊。公婆和爸爸勸我多住幾天,大妹藏了我的行李,我還是堅持要走。

我終於提前兩天出發。那天午後,很少和我說話的爸爸非要單獨送我到鎮上車站。我估計他有話要說。

果然,快到車站,他盯我一陣,末了,說:“剛好點,又來了。”

我馬上懂了他的意思。可我行嗎?

我哽咽著說:“爸爸,你要保住身體,全家七口全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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