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一把泥土上路散文

小叔要移民去美國，大老爺死活都不同意。

一天晚上，大老爺站在西堂屋門口破口大罵。賤種，真是個賤種，國內橫不下你了，偏要去什麼美國。要滾，就滾得遠遠的，即便老子死了，也不要再回來。從來不見發脾氣的大老爺，那一段時間，果真是氣得不輕。

氣歸氣，小叔去美國已是鐵板上釘了釘子。

小叔走那天，大老爺連送一程都沒有。一個人站在大門口，扯着嗓子罵：滾熊，就算我這輩子養了個白眼狼。臨行前，大老爺讓我將一包沉甸甸的土，塞到小叔的皮箱底層。還偷偷地留下了一張紙條，用毛筆端端正正寫了幾個大字：想家就回來！

大老爺是臨代教師，也是我們村子裏禮數最多，讀書也最多的一位老教師。他戴着一副厚瓶底寬邊眼鏡，文縐縐的樣子，遠看極像古書裏説的師爺。我們那兒的人，大人小孩都叫他眼鏡先生。他教書很認真，像極了一個老學究。小學時，我和小叔都曾做過他的幾年學生。大老爺黑板上的粉筆小楷，一筆一劃，寫得特周正，毛筆字也寫得好。村子裏頭的紅白喜事，都要請他去坐櫃寫帖子或寫賬簿。春節前幾日，大老爺家寫對聯的人都要排長隊。大老爺很熱心，從沒有煩怨的意思。村裏凡有抹不開的大小事，都要來找大老爺討教。奶奶常説，大老爺就是天上的文曲星，讓我好好跟大老爺學習。大老爺常説的一句話，至今依然記憶猶新：老祖先留下來的東西，咱們一樣都不能給弄丟了。

村子裏，若是有媳婦不孝順的，有年少耍賴打諢的，有兩口子吵架不合窩子的……大老爺只要遇着，就一定會上前去數落一番。不管你聽與不聽，他都要説，直説叨得你不想再見到他。看到我們這些小輩，總要走過來和我們戲耍，時不時還要教導一些“仁義禮智信”之類的話語。孔融讓梨、司馬光砸缸、王祥卧冰求鯉等故事，都是賜大老爺所傳。有時候，大老爺還要考我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一類的問題。有時，就連小夥子去老丈人家相親，大老爺也都要走近説道説道，去丈人家怎樣地説話，怎樣地站立，怎樣地坐位……一開始見到大老爺就靠近，後來偏偏要遠遠地躲開。看到村裏人不學好，大老爺時常要生氣。大傢俬下里送他個外號“老迂砣子”，其實大老爺一點都不迂，而只是特別“講究”。

小叔年少時，常發生痢疾和癰疽腫毒。起初無錢醫治，大老爺就帶着小叔遠走他鄉治療。治了一兩年，似乎也不見其效。後來，大老爺便找來中醫書籍自個兒研讀。而後，從《本草拾遺》等書中獲知，家鄉的.黃土可治賴夏痢疾一病。大老爺就用黃土煎湯給小叔服，不幾日果真奏效，三五服藥下肚，小叔的病日趨好轉。

後來，村子裏偶有拉肚子或生癰瘡的，經大老爺幾副藥調製，也不日轉好。村中人多驚詫，文文縐縐的一位教書先生，竟能玩起了藥學，開偏方予人治病。開始大家不信，次數多了之後，大家也就信了。

之後，村中人常尊稱大老爺為“眼鏡老中醫”。聽後，大老爺只是淺淺一笑，從不反駁，也不作迴應。

小時候跌倒，不小心磕傷了腳踝。大老爺就用他調配好的土藥方，每天炒熱幫我布裹温熨，或開水衝化澄清洗滌。半月餘，果真淤血散盡，紅腫消退。雖留下疤痕幾朵，並無大礙。

去美國不久，小叔似乎老病又犯。取西藥治之，效甚微，小叔便千里迢迢打越洋電話回。大老爺接過電話，仍然生氣不輕，重重地摔出幾句話：箱包底下，黃土二兩，熱水燙服，幾日便解。

小叔讓大老爺去美國，大老爺死活不肯，還把小叔又罵一通。

後來，每一年，大老爺都會寄一小袋黃土給小叔。並一再囑咐，想家了想爹想娘了，咱就回來。外國再好，也好不過家，也好不過咱中國。

村子裏，每有人出遠門，都要來討大老爺一服藥。大老爺從不收錢，只是白送。送時，總要説一句，走了再遠的路都別忘了爹孃，別忘了回家。有人私下裏問醫生，家鄉那土是不是真地能治病。一部分人不知道，一部分人説不清，還有一部分人偏説是眼鏡先生瞎胡謅。

一天，我問大老爺，咱老家的黃土果真有這樣的奇效。大老爺笑着點頭：土之淨潔，百毒尚可解，奇效未必有，療效一定有，特別是遠行水土不適者療效更佳。説到當下黃土，大老爺似乎慨歎。因為近些年污染太重，療效早不如以前，取不當之土，怕是還會起相反作用，需慎之。

翻查百度，果見黃土有此功用。和中解毒。治中暑吐瀉，痢疾，癰疽腫毒，跌撲損傷。①李當之《藥錄》“治一切癰疽發背及患急黃熱甚。”②《本草拾遺》“主泄痢冷熱赤白，腹內熱毒絞結痛，下血……”

前年三月，大老爺仙逝。去世前三天，三老爺就讓我發郵件去美國。小叔趕回來時，大老爺已嚥下最後一口氣。小叔跪卧榻前，哭問大老爺臨行前是否留下什麼話，是否還有什麼東西要留下。三老爺把大老爺留下的幾包土交給小叔，並轉達了大老爺的意思。告訴小叔，身體不適時，就飲一杯這樣的土，用完了，就要想着回家來……

大老爺出殯那天，在院牆根的山芋窖子裏，有人發現一把小鐵鏟和幾包土。

後來，每次出遠門，村裏人似乎都養成了一種習慣。走之前，勢必要到大老爺的那個窖子裏，揣一把泥土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