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情思

一踏上那片灑滿陽光的土地，我便輕盈成一隻翩然欲飛的蝶兒，在山間的小路上無拘無束地盡情歡笑。
終年在都市的鋼筋水泥叢林中生活的我，惟有站在故鄉那條清澈見底的小溪面前，才能再一次變回那個目光無邪、笑聲朗朗的稚子。
昔日，不少文人雅士情寄山水，躬耕畎畝阡陌之間，過着逍遙自在、與世無爭的愜意生活。他們在楠溪江畔耕種薄田，養花植草，創建了一座座充溢着文人們所特有的恬靜淡雅趣味、浪漫飄逸風度和樸質無華氣質的古村落。
我的故鄉，恰是這樣一座在耕讀文化與和風細雨中成長起來的江南古村落，它沒有氣宇軒昂的亭台樓閣值得炫目，也沒有高貴典雅的深宅大院和價值連城的文物古蹟讓人稱道，它有的只是一派的素雅天成，它有的只是一貫的淳樸自然，還有那瀰漫在空氣中的恬淡氣息。
依山傍水的故鄉景色秀麗，風光旖旎，小巷縱橫，竹樹掩映。用素木蠻石、粉壁青磚構築而成的一排排老屋均為上下兩層，形態古樸端莊，分佈高低錯落。老屋古宅雖是人工建造，卻宛自天開，在青山和碧水的簇擁下顯示出一種親切動人的醇厚和拙樸。
老屋門前的竹凳上，常年圍坐着一些邊曬太陽邊拉家常的老人，他們之間的交談並不太多，但從偶爾對視的眼神中卻能讀出經年的友誼和默契。村裏的青壯年大多在外地掙錢養家，與古老的村莊相依相伴的多是些年邁的老人和年幼的兒童，他們在古老的村落裏守候着古舊的老屋，也編織着憧憬和夢想。
日子，一日復一日地從村邊的溪水中緩緩地流過，老屋和曾經在老屋門前走來走去的人們都漸漸地老去了，老人們曾經挺直的脊樑越來越佝僂，一直在外打拼的我曾經光潔如玉的額頭上也多了些流年的印痕。
與匆匆流逝的時光一起遠走的，是一些我曾經熟悉卻再也無法看見的面龐。而在來來往往的交集中與歲月一起成長的，則是一些如同春花一般爛漫天真的小小孩童。
此刻，這些笑容像春天一般燦爛的的孩子們，正在老人們的身旁快樂地跑來跑去，他們一邊嬉戲打鬧，一邊拖着長長的尾音清清脆脆地齊聲念着從古時一直流傳到今朝的民謠：“正月燈；二月鳶；三月麥稈作吹簫；四月四，做做戲；五月五，過重五；六月六，洗垢蹉；七月七，巧食喜鵲啄；八月八，月餅餡芝麻；九月九，登高送孃舅；十月末，水冰骨；十一月，吃湯圓；十二月，糖糕印狀元。”
老人們一臉慈愛地望着雀躍的孩子們，咧着沒牙的嘴跟着孩子們一起盡情地笑着、樂着。鄰家打扮入時的姐姐妹妹、嫂子妯娌們説説笑笑地結伴在老屋門口的小溪邊浣洗着五顏六色的衣衫。
流水在我的腳下快樂地吟唱，垂柳在我的身畔婀娜地流連，幾隻大白鵝在溪面上悠閒自得地遊動，兩隻小羊兒在不遠處的山坡上懶洋洋地吃草。
午後的陽光，張開暖暖的雙臂，温情地將我的村莊籠罩在一片金色的斑斕中，又將我的村莊定格成一幅平和淡雅的美麗畫面。
風那麼輕，雲那麼淡，天那麼藍，水那麼綠，我那遠離喧囂鬧市的故鄉，是如此的樸素樸實，又是如此的安逸閒適。
匆匆脱下中規中矩的時尚套裙，披上一件灑脱隨意的牛仔外衣，高高束起平日裏清水掛麪一樣整齊垂下的滿頭秀髮，離家已經太久太久的我沿着大塊鵝卵石鋪砌的高高石階急切地走近了日日打我夢中流淌而過的小溪旁邊。
滿滿地掬起一捧甘甜清醇的清清溪水，深深地呼吸一口混合着山花和碧草馨香的新鮮空氣，放眼眺望着“水是青羅帶，山如碧玉簪”的湖光山色時，我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尾逍遙自在的小魚兒，正在家鄉寬厚温暖的懷抱裏舒適恬靜地漫步遊曳。
悠悠地坐在溪邊的一方大石上，靜靜地抱了膝蓋環望四周。但見遠山如黛，近水如煙，陽光的碎影和着粼粼的碧波，將一溪春色瀲灩成滿目清雅雋永的水墨長卷，深深淺淺的綠意濃濃淡淡地氲氤着令人心曠神怡的幽靜和祥和。而那白雲為弦、碧水為絲的一澗清泉正自叮叮咚咚地在我的耳邊婉約清揚地奏響着一曲清麗如水、飄然若風的《雲水禪心》。
幽幽的古韻似一條在心中游走的小河，帶我走進一片空靈自由的清涼地帶。我的心，被一種穿透靈魂的寧靜緊緊地包圍着，物隨風靜，風隨雲靜，雲隨心靜，心隨禪靜。
延綿多日的紛亂和煩躁，都在這片與世無爭的靜謐中隨風遠逝，積攢多時的憂傷和疲憊也剎那間煙消雲散，纖塵不染、潔白晶瑩的朵朵心蓮卻正自心底温温柔柔地悄然綻放。
一朵朵心蓮，細細密密鋪滿我的心湖，一朵朵心蓮，層層疊疊鋪滿我的江南。拈着淡若無痕的一瓣心香，我低下頭，微微地笑了。
幼時曾口若懸河般地將範公的《岳陽樓記》倒背如流，尤其是將“把酒臨風，寵辱皆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兩個佳句牢牢地鐫刻在心中，卻一直沒能真正理解那超然於塵世之外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把酒臨風，寵辱皆忘”到底是何種澄明高遠的境界，但當我的全副身心都真真切切地融入山水之中，洗心滌塵、物我兩忘之際，在滾滾紅塵的悲歡離合中湮浸已久的我，卻突然之間讀懂了範公的心語。
這一刻，我只想讓時光靜靜地停頓下來，靜靜地聆聽來自雲水之間、老屋之畔的天籟之音。這一刻，我更想讓這瞬間的霎那，在時間之外，在江南之南，變成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