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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散盡梧桐葉葉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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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古董散盡梧桐葉葉日誌

去上海出差的時候,偶爾會想起她來。

初次見她大概是四五年前的事,那天細雨洗去路上過多的行人,我去往淮海路附近一條鬧中取靜的馬路,幾十年的法國梧桐樹高大筆直,黃葉飄零滿地,獨棟別墅的院落門口,經過私家保安的仔細盤查,一個老女僕帶我走進她的客廳,說句“小姐快回來了”後就消失不見,留我在寬大冷清的客廳獨坐,鋼琴上擺滿了女主人的照片,其中有些象舞臺照,風華出衆,彷彿九十年代初期的某位電影明星。牆壁上掛着名家書畫,一張齊白石的貝葉草蟲,一張吳湖帆的梅竹雙清,都是真筆原跡,正欣賞着,突然孩子的喊叫身與狗兒的喧囂同時出現,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走進門口,高挑身材,淺色紗裙,波浪長髮,挑眉水目,冷峻清麗,只是見我的第一面頗有些奇怪,頭一句話是:“我看你很眼熟,以前我們是不是在北京見過?”

“見過?”肯定沒有,若不是臺灣客人的引見,我不會來到此地,更無見過她的可能,看她的眼神反應,似乎不象故意的客套,卻也讓我有些驚訝,後來一次見過她的“先生”,一位臺灣富商,低調而謹慎,一閃而過,又見過她的兩個孩子,頑皮可愛,卻不太熟悉爸爸,我才恍然推測起她的身份,只是推測而已。

跟在她後面一點一點上了閣樓,擡頭紗裙襬動,腳踝白皙光潔,木樓梯輕輕做響,倒象是電影裏的情節,幸好我心無太多雜念,她從臥室裏拿出許多古董,要我做價,古董都不是俗物,官窯的素瓷,瑩潤的古玉,看來它們原來的主人不只是商海沉浮,也頗懂得欣賞藝術,只是這女人對古董卻所知甚少,又難免虛榮自負,明明急於換做現金,卻儘量掩飾痕跡,那時候我幫她賣了些東西,卻難免受了些許怨氣,對她那種強迫症式又自我矛盾的貴族做派,我只迴避裝傻而已。

因爲有生意,以後兩三年間又去過兩次,去年去的時候,開始同情她了,美麗的女人大概都是如此,三十四五歲的時候,頗可以施展成熟的風情與魅力,周圍聚攏各個年齡層次的男人女人,人脈廣闊,尤其是從二十歲到五十歲的男人,隨叫隨到,到了四十歲的時候,很多社會資源就開始指使不動了,周圍那些男人們,或已太老退出江湖,或已成長另覓新歡,比她們年輕的女人愈來愈多,現在年輕的女孩也很毒啊,目的現實,手段迅急,不可小窺。

這女人也開始走入四十歲的瓶頸,彷彿男人依然不常在身邊,而手中資源日漸枯竭,生活乏味,不斷的誇耀自己和別人去打高爾夫的事蹟,而後打遍電話約人去球場卻又無人理睬,已經閒的象是江南梅雨的天氣長了黴,卻偏偏要裝做應酬不斷,日理萬機。我有點不忍心不幫她,可又確實沒法幫她,一次挑,兩次看,所剩的古物已不多了,一件玉如意是她的最愛,留着,背後的故事,我不問,也與我無關。

我也不會再去她的家了,古董已盡,風情在時與我無關,不在時與我也無關。

(二)

也會想起另一個女人,北京的女人。

我們都在北京,但若不是偶爾的羣發短信里長長短短的節日問候和葷素笑話的提醒,我們恐怕想不起對方來,城市太大,夜晚的馬路上燈光太亮,車來車往,哪一個是她?排隊在環路擁塞車流裏的寂寞身影。

再見到她時挺感慨,她老了很多,這話當然只能存在我心裏,但卻藏不住在眼神裏,還是被她看出來,她有些落寞,我有些尷尬。

多年前認識她時,她在京城某大酒店做公關經理,高挑清麗,總是着職業正裝加黑色絲襪,襯得一雙挺直的長腿和一頭如雲秀髮,她擅長社交,拉關係的套路雖然沒有太多特別,但溫婉和氣,不露痕跡,大概很對一些男領導的路子,事業發展不錯,不知道什麼時候爲給領導送禮開始琢磨着買古董,就這麼我們認識了。

有時她會拿着一隻清代官窯的瓷器跟我說,這瓷器某些鑑定特徵怎麼不對,市場上有沒有仿品云云,說的我挺驚訝,印象裏這很少能成爲女人的愛好,我總懷疑她背後有個男人,這男人不願意自己出面,把她推出來,可是我總是找不到這個人,她的倔強和聰明也讓我慢慢覺得,這也許就是她的事兒和她的興趣。

把握一件古董的真假有時靠知識,但有時又靠直覺和天賦,女性的直覺能力總是很強,唯一的缺點在於外行缺乏鞏固知識基礎的直覺,常帶來多疑的後果,高仿的古董就如同一個狡猾的中年男人,不只會甜言蜜語,更擅長表演“真情”,製造混亂掩蓋真相,聰明的女人常打敗周圍的男人,但有時也會失手於自己不曾看透的狡猾男人,或是被自己打敗。

她的人脈大概是積累不少了,年華又漸漸老去,終於在酒店公關的位置上坐不住,突然有一天告訴我,她成了某知名跨國公司的中國代理,從此不用上班,每個週末固定陪老闆們打高爾夫球,說起來總是今天張總明天李總的故事,只是不大說到自己。問到她的生活,似乎依然單身漂泊,又似乎有個男人總是在她身邊若即若離,她不能說的事情如同在這個大城市裏漂泊的千萬個單身女人的隱祕一樣,大同小異,其實沒有本質的區別。

每次見到她時,總覺得她活的太累,雖然她車房完備,過着一般白領羨慕的生活,可是她的內心是否快樂,卻在於她的慾望能不能得到更高的滿足,這城市裏誘惑太多,慾望的溝壑又總是讓人絕望,因此她老的太快,當她手拿着四年前給我看的那隻官窯瓷瓶的時候,我驚訝的發現,幾百年瓷器的秞面依然光亮如新,而她纔不過幾年的手,已經變得青筋裸露,皮皺而無光澤,完全象是一個老人。

她的笑容裏依然帶着十幾年公關工作留下的那樣讓男人覺得曖昧的氣息,只是這氣息卻顯得哪麼疲憊和衰遲,再也不復當年的風情與魅力。

劉越:溫潤瓷器的色相

劉越

港島知名的C拍賣行近日換了一個門童,驚豔。

以前那位和藹、有紳士風度的白鬍子英國老爺退休了,換上一位有歐洲和亞洲混血的華裔英俊男生,略微冷峻的面孔,深棕色的眼睛,硬挺的鼻樑,打扮永遠乾乾淨淨,無論天氣如何,總是挺拔地站在樓下馬路邊,禮貌地爲到訪的富商和闊太太們開門,打傘,叫車,嘴角有一點點微笑,但不多。

樑太太特別喜歡他。

她年過五旬,脂粉略濃,身材微豐,標識性的穿着是與上身寬胖不相稱的細腿着黑絲襪和F品牌的豔麗鞋子,她是中國瓷器的資深收藏家,也是C拍賣行的常客,但是她不喜歡每次接待她的拍賣行瓷器業務主管,她討厭他的黑眼鏡框和虛僞諂媚的表情,儘管他學者氣十足、知識豐富且具有超常的鑑定真僞的能力,可是她甚至連和他喝一杯咖啡的耐心都沒有。

但這個門童就兩樣,青春洋溢真誠可愛,儘管微笑不多,卻讓她感覺港島的天氣爲之舒適,禮貌柔和的英語問候使門前不利泊車的彎道也充滿人情味,她總是想盡辦法讓他多爲她服務一些,尤其是一次拍賣預展,那位瓷器業務主管正忙着陪另一位重要客人的時候,她非讓他陪他看那些待拍的瓷器。

年輕的門童有些侷促不安,因爲大客戶的執意要求不得已擅離職守幾分鐘,玻璃展櫃裏冷峻的燈光照射着那些精美、昂貴、熱情絢麗又脆弱易碎的官窯瓷器,其實歷年來也無非青花、色釉、彩瓷幾種,青花瓷稱作“BLIUE AND WHITE”,在白而堅實的瓷性胎體上繪出幽雅寧靜的藍色圖案,色釉瓷則以造型配合釉色,美麗動人,有濃麗的寶石紅、檸檬黃,也有柔雅的粉青、湖綠,更有深沉的寶石藍、茶葉末。彩瓷最絢麗豐富,其中五彩感覺質硬,古樸厚重,粉彩感覺質軟,細膩雍容,鬥彩介於其間,清雅又不失嫵媚。樑太太像熟悉自己的女兒一樣熟悉它們。

“你也來了好多時間,看也唔少,說說看,有沒有你鐘意的瓷器?”樑太太看似閒意,出題考問門童。

門童猶豫了一下,很大膽地指着展櫃裏一隻玲瓏盈握的小碗,“我喜歡這隻,胭脂紅色的小碗。”

“啊!”樑太太心裏一動,這靚仔,很有悟性,雍正胭脂紅小盞,資深瓷器行家的最愛之一。

中國瓷器作爲古董藝術品市場上的高價品種之一,重要原因往往不是陶瓷史學者們常討論的一些早期創燒品種的年代久遠或外銷品種的歷史地位,而是緣於中國陶瓷本身的精緻完美漂亮,簡稱色相,色相好的,價格賣的就高,因此,被很多審美者所貶斥爲“俗豔”的清代瓷器,近百年來屢創天價售賣的紀錄,而清瓷之中尤以清新淡雅著稱的雍正瓷器,其色相集雅俗共賞之姿,價格更是連年翻升。

雍正御窯所制胭脂紅小盞,其形小巧可愛,其色宛若女子脣頰上的胭脂,據說釉料配方中還含有黃金這樣名貴的材料作爲呈色劑,在爐內經800度高溫燒烤而成,在西方又被稱爲“薔薇紅”、“玫瑰紅”,其色相突出,完整器價值極高。

“你都好喜歡的,我就標這一隻!”樑太太爽朗的聲音驚動了旁邊不少觀衆,其實,本來沒有門童的推薦她也早看上這隻官窯碗了。只是這一聲出口,旁邊有認識的古董商知道她想買,價格不知又會被哄擡到多少。

拍賣的時候,樑太太早早就到了,讓正在拍賣場門口維持秩序的門童幫她拎包,自己拿着號牌,坐等着拍賣官從圖錄上最初一件瓷器開始逐一拍賣,直到圖錄號靠後的那隻胭脂紅小碗被拍到,時不時還回頭望望門童,他回報她有些尷尬的'笑意,目光卻總飄向另一個方向。

其實門童一直在關注着另一個坐在前排的女人,和郭先生坐在一起的當然是郭太。

郭太挺年輕,有人猜測比郭先生年輕二十歲以上,短髮,簡素黑衣,打扮中性,但面貌清麗,目光明澈,神情淡定,郭先生喜歡瓷器不過近三五年的事情,卻已經建立起相當有專業水準的私人收藏,據說都是郭太之功。

這也難怪,郭太出身港島名門,其父是從上海移民至港的富商,早年經營出色,亦涉足古董收藏,經常帶子女去荷里活道各古玩商鋪中飲茶聊天,港島古玩商無人不識,後父親去世,家道衰落,收藏散盡,如今嫁入豪門郭家,從拾舊好,頗勝乃父當日。

郭太第一次見到門童時,並沒有多看一眼,只是在他爲她推門身形相近的那一刻,他低低的聲音在說:“安妮,You haven’t changed at all------”

那一秒她看到了他,就彷彿又看到了她熟悉的風景,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段風景,風景也有色相高低之分,通常那些深山大川中自然的風景總是最讓人難忘的,然而有些城市的風景,卻因爲一些故事,永遠成爲當事人心中最美的回憶。

郭太記憶最深的是倫敦城市的風景。

她以前叫做安妮的時候,在英國讀書,太喜歡倫敦的那些公園,尤其是GREEN PARK的秋天,去那裏尋找松鼠是她最大的樂趣,在那裏,一個混血的華裔男同學經常陪着她,爲她照了很多相,那時她長髮飄飄。

他們也會去COVEN GARDEN的小酒吧,只要它還在,一定還在播Orchestral Manoeuvres in the Dark 的Joan of Arc. 那一年,他們偶然路過,就聽到了,像是穿過歲月的因緣之手,浮生如此,譬如朝露。

那一年郭太的父親還健在,生意還好,常常從香港飛去看她,帶她喝英式下午茶,逛古玩街,大大小小的古玩店,各種美麗的中國瓷器,在教堂街夕陽的餘暉中閃光。那時他跟在他們後面。。

時光變化之快,短短几年,滄海桑田。

“最喜歡這隻雍正官窯胭脂紅釉小碗”,郭太在看預展的時候對門童說,“就怕買不下,我先生不是很喜歡它,給的預算不多,最近從大陸來的藏家買東西很衝動,你看,很多大陸人在看這隻碗。”

色相有明暗之分,有些瓷器的色相在暗,只有識者瞭解它的珍罕,胭脂紅釉顯然色相在明,每天涌動在玻璃展櫃前的,是一雙雙慾望顯露的目光。

拍賣場上,終於拍到這隻碗了,果然,從拍賣師剛報出起拍價就有很多人出價,郭太只舉了一次手就放下了,後面兩個大陸來的買家根本不計算港幣和人民幣的差價,也不管競價階梯,一直你來我往的爭奪着,直到只剩下其中的一個。

“THE LAST PRICE------”拍賣師快落槌的時候,門童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樑太太,恰恰在那時,樑太太從人羣中突然高高舉起手來,出價!沒有人意料到在這個價位還會殺出一匹黑馬,堅持到最後的大陸買家一愣,信心稍微有些動搖,結果“啪”的一聲,一槌敲下——————資深藏家畢竟是資深藏家,對時機的把握非常老道,雄厚的財力也不可小覷,樑太太用她的決心和耐心,輕鬆拿下了這隻雍正胭脂紅釉小碗。

郭太隨即起身,挽着郭先生離場,經過門童身邊的時候,憂鬱地看了他一眼。

她似乎又看到了倫敦公園秋天裏那些漸漸紅去的樹葉,在記憶裏逐漸飄遠。

幾年之後,門童辭去了工作,在港島某酒店開了家古董店,憑藉在拍賣行時期結下的人脈,在買家賣家之間穿梭搭橋,生意興隆,據說,他主要的金主就是樑太太,樑太太老了,愛惜面容很少出門,他幫她繼續着買進賣出的收藏事業,漸漸也成爲圈內一位知名的古董商人。

有一天,郭太約了女朋友在這家酒店喝咖啡,光顧了這家古玩店,店面設計風格讓她想起倫敦的老古玩商,推門就看到了那隻雍正胭脂紅的小碗,放在店中一個單獨的玻璃展櫃裏,四面射燈照着,釉色像一位美麗女子的嘴脣,不知道在等待着誰的輕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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