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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糖樹範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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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高的烏柳山頂上,長着成片成片的花糖樹林,烏柳村的人們仰頭望天,看不到花糖林的盡頭,那林子,和淡藍色的天空蔚然連接成了一片,好像青藤爬上了天空,一點點綿延,淡入成一體。
花糖樹是一種奇怪的樹,它們從不在山腳下生長,只是高高地,似要攀上天空,烏柳村的人們誰也沒有在山下目睹過花糖樹,不知道花糖樹真正的樣子,那連綿成一片的花朵,帶着一種村裏從來沒有過的奇特顏色,一種空無中卻包容天地的顏色,村裏人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花糖色”,許多年以後烏柳山下了一場罕見的雪,從未見過雪花的村人們說,哎呀,天上又開始下花糖了。
花糖樹花如其名,每當花糖開花的季節,天空裏便飄蕩着一股甜絲絲的味道。天上下花糖的這一年特別溫暖,冬天裏孩子們的臉上也沒有往日裏紅彤彤的皴裂。然後,忽然一陣風吹來,天上就紛紛揚揚落下一大片花糖的花瓣。那花朵經風一吹,就脆弱地化作了糖末,細碎碎撒在塵土裏,靜子和一班夥伴們會興高采烈地攤開手掌去接,花糖的花瓣涼絲絲的,卻不冰手,散發出一股奇異的香味。
靜子一高興,就把手裏的糖末子放到嘴邊舔了舔,甜甜的,一種沁人的暖甜。靜子回家找來了個圓圓的大肚壇,接了滿滿一罈花糖花,她覺得,她再也不怕冬天惱人的寒冷了。
這天,靜子上山去撿黑榆枝,走到半路,仰頭看到高高的烏柳山,一股無名的仇怨不知從哪裏忽然攫住了她,上山看看花糖樹的想法整天裏在她的腦海裏縈繞,揮之不去。一個聲音不停在她耳邊提醒她:走吧,走吧,別猶豫。
靜子躑躅了好久,因爲在這以前,還沒有人上過烏柳山呢,人們都說,那是一座根本沒有頂的山,可是內心的渴望終於戰勝了靜子的猶豫,她隨手抓起撿了半天的那籃青青的黑榆樹枝,便起身向山頂的方向走去。那些花糖花,到底是長在什麼樣的樹上呢?
靜子一邊走,一邊在路上插榆條,她想,這樣回來的時候便不會迷路了。那山漸漸高了,榆樹也漸漸稀少,到了夜裏,那些插下的榆條竟奇蹟般地抽芽成長,榆錢掛下來,發出柔和的微光,好像一盞一盞小燈籠,照耀靜子上山的路。
靜子越往前走,心頭的恐懼感越少,她只覺得內心寧靜,不再想烏柳村那些日日在一起玩鬧的小夥伴,她只覺得天空澄澈,花氣襲人。時間好像在無始無終中流淌,她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只是眼看着,那頭烏油油的長髮一點點長了,又長了,慢慢的,連她自己也看不到那烏髮的盡頭了。它們蜿蜒如瀑布,沿着靜子走過的道路,鋪展出了一條黑緞子小路,小路上,漸漸盛開了各色的小花,有時候,小鳥會飛來棲息,順便唱一首動聽的歌。

花糖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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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子籃子裏的黑榆樹枝條總也不見少,就好像她白天插下,晚上它們又在籃子里長出來了一般,靜子偶爾回頭看看自己走過的路,那一盞一盞榆錢小燈籠被風一吹,發出沙沙的聲音,一種久違了的鄉愁,悠悠爬上她的心頭。
終於有一天,靜子發現籃子裏的榆條用完了,她擡頭整整那頭長得見不到頭的長髮,感覺到了頭頂上日光的照耀,在這接近山頂的地方,連太陽也散發出一股花糖的甜香。靜子看到遠方一片花糖樹林,一瞬間,有如霧氣迷濛了雙眼,花糖林分明存在,卻好像一種空無般,橫亙在黑土地的盡頭,花糖的細末和土地的邊緣氤氳着一種奇特的顏色。陽光像小金幣一樣透過花糖樹的縫隙密密撒下來,靜子彷彿聽到,每撒下一速陽光,花糖樹的枝條就叮咚一聲,發出清脆的響聲。她也聽到自己的黑髮拖過花糖樹林發出的一陣壓抑的沙沙聲,黑髮壓在了撒了一地的花糖樹的糖末子上,她看到糖末子化看來,一地的蜜水匯成了小溪。
靜子走到一棵最大的花糖樹下,那棵樹是如此大,讓她一眼望不到頂,她吃驚地看到樹上停在一隻花糖色的小鳥,那鳥除了顏色以外,一切都長得和烏柳村的烏鴉一模一樣。
那小鳥也看到了靜子,它的眼睛骨碌碌地打了個轉,忽然開口說起了話來:
歡迎您來到白國,青銅國的公主,我們等您已經有五百年了。
靜子驚得幾乎想拔腿就跑,卻見那棵高大的花糖樹王一側的樹幹上,打開了一扇小門,靜子剛剛竟沒有發現這樹幹上還開着一道門。
一個秀氣的小男孩從門裏走出來,約摸五六歲的光景。他的膚色是和花糖樹一樣的顏色,衣服是用花糖的粉末做成的,連頭髮也像最細密的花糖粉末一樣,散發着淡淡的甜香,只有仔細看,纔會發現他的眼珠氤氳着一層淡淡的茶褐色。
那個男孩子是如此漂亮,以至於靜子忘記了逃跑,小男孩向她走過來,沒走一步,便長大一點,等走到她跟前時,已經和靜子一般年紀了。
“歡迎您來到白國,青銅國公主,”那個男孩像那隻鳥兒一樣開口說道,“我是白國的國王,我統治着這烏柳山上所有白色的東西——也就是這些樹——你們稱爲花糖樹。還有這隻白老鴉,是我唯一會說話的臣民,它是一個預言家。”
“我們日復一日地生活在這白色山頂,到處是一望無際的白,讓我無比厭倦,我渴望人間的.生活,渴望樹梢上有綠葉飄落,渴望秋天麥地的金黃,這一切,我都只能在夢裏才能看到,我常常感到孤獨,可是作爲白色的統治者,我無法離開這個白色的地方。直到有一天,我的預言家對我說:‘別難過,我的國王,五百年後,烏柳山下將有一位青銅公主來到這裏,她靜靜地走上五百年,只是爲了來和你相會,她會爲你帶來愛情,色彩和死亡。’我聽了我的預言家的話,便開始耐心地等待。每天早上,我用檀弓將白樹上的花朵往山下射,那是我給青銅公主發出的邀請信。我等啊等,等了五百年,於是我看到你來到了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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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子呆呆地聽着國王的敘述,半晌才問:“可是什麼叫孤獨呢?”
國王微微一笑,伸出手來摘下一片飄落在靜子烏髮上的白色花瓣,放到靜子嘴邊,說:“孤獨就是,當你細細咀嚼一片白色花瓣的時候,卻希望嚐到這甜味的是另一個人。”
靜子的長髮蜿蜒成河流,她看到花糖樹的花朵在靜靜融化。她接過那花瓣,仔細舔了舔,回答道:“不,我想我還是沒有明白。”
“哦,”國王有些失望地說,“不過只要你願意留下來,和我在一起,我就再也不會感到孤獨了。”
靜子想了想,她的確有點喜歡這漂亮的男孩,儘管她實在不懂孤獨是什麼樣的滋味,可是對烏柳村的眷戀終於戰勝了留下來的願望。“不!我要回家去。我的爸爸媽媽還在等我,我要是不回去,我的夥伴柳葉會想我的。”
白國的國王瞪大了一雙茶褐色的眼睛,說道:“可是,你已經回不去了啊,時間是人間的事情,這山上原本是沒有時間的,你行走的這些日子裏,人間已經過去了五百年,你的爸爸媽媽和小夥伴早已經不在人世了。你若要回去,就得再走上五百年,那時候,山下的世界將是你不認識的世界了。”
靜子把頭搖的好像撥浪鼓一樣,說:“你是誆我呢,你爲了叫我留下來,就編了個這樣的故事誆我。我要回去。”
年輕的國王聽了,深深嘆了口氣,說:“如果我實在留不住你,就請走吧,你走以後,白國的山將會長出繽紛而茂密的植物,一千年以後,這裏會雜花生樹,羣鶯亂飛,而白國的冰雪將會融化成溪流,綿延到彩色的國度,直到成爲一體。”
噌噌噌,靜子搖頭不聽,靜子說:“我要走,要回家。”
靜子說完,就走了,踏着自己的頭髮,那頭髮蜿蜒成小溪,花糖樹的糖末子水流過,開滿了五彩繽紛的花朵。
靜子其實有一點點留戀這山頂上的世界,這漂亮的國王。可是,靜子仍然頭也不回地走了。她看到榆樹重新在她頭頂閃閃發光,那些榆錢做的小燈籠們,被風一吹髮出沙沙的響聲,一種從未有過的思念攫住了靜子的心,呵,靜子你不要回頭不要回頭啊。
不知道又走了多少年,直到有一天,靜子看到榆樹小路漸漸變得稀疏了,野花越來越茂盛,山腳下有泥土散發的濃烈腥味。可是,那山腳的路已經變得平平整整,那山腳原本是土坯做的房屋,茅草下滴落的水珠全都不見了,靜子看到怪模怪樣的房屋矗立在那裏,烏柳村不再是原來的烏柳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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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見到靜子,全都害怕地四散開去。這些人,都是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眉眼,連笑容和恐懼時扭曲的面孔都是陌生的。
“我從白國來,”靜子說,“那上面住着一位國王和一隻白老鴉。”
人們看着靜子的眼睛,說:“這女人準是個瘋子,那上面除了花糖樹林外,什麼也沒有。”
靜子走到哪裏,人們都用詫異的眼神看着她。有一天,靜子看到溪水裏的自己,皮膚有種異樣的蒼白和靜謐,以前她的皮膚是金黃色的。
我走了一千年了,已經打上了白國的烙印,她想。
是冬天了,花糖樹的花瓣又開始飄落,只是遠遠望去,那片白色好像縮小了很多,是白國的國王在召喚我啊,靜子想。她拾起一瓣花糖花瓣,放到嘴裏舔一舔,忽然強烈地想知道,白國的國王在舔這枚花瓣的時候,是不是也感受到了和她一樣的甘甜。
我該回去了,靜子想。她往烏柳山上走去。
又五百年過去,靜子終於到達了烏柳山頂的那片花糖林,可是,天那,這裏早已沒有了花糖花,花糖樹被其他樹木擠得細細瘦瘦,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花糖花的碎末子彙集成了蜜糖河,白色,在繽紛的色彩映襯下,後退成了底色,快要不見了。
白國的國王仍然在花糖樹王的底下等她,他已經白髮蒼蒼,失去了俊逸的面龐,成了一個老年人。我一定也很老了吧,靜子看看自己枯瘦的手,心想。
“你終於回來了,”白國的國王虛弱地笑着,他的茶褐色的雙眼閃着動人的微光,“可惜我快要死了。我已經等了你一千年,不過,在等你的這一千年裏,我忘記了原來的孤獨,思念給我的生活填充進了內容,現在,我可以安心地死了。”
靜子感覺到冰涼的液體打在自己手上,活了這麼多年,她還從來沒有哭過。“我是來陪你一起死的,”她回答道,“因爲沒有你的日子,我感覺到了永生的寂靜,我早該在長長長長的過去睡去,孤墳清寒,野草透過我的棺木鑽出來,從我的雙眼,嘴脣間爬出,只留下冬的殘片。可是你的召喚讓本該陪伴我的墳塋裏空空蕩蕩,讓我不能在我的生活裏得到安寧。”
國王微笑着看她,烏木一般蒼涼的身軀在殘陽下小了下去,他伸出手把她摟在懷裏,他和她,好像冰塊一樣在陽光下融化了。
這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人們擡頭望望烏柳山,都說,氣候變暖了,花糖樹絕跡了。人們笑呵呵地,因爲烏柳山上現在長滿了更有經濟價值的松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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